梁鸿：中国社会阶层板结化 知识难改变命运

县城老师责骂农村孩子是“有人生没人养”

许戈辉：再过几天，就是我们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春节了，可以想象，《出梁庄记》里的那些鲜活的面孔，现在一定会出现在那些不顾春运之苦，翻山涉水返乡的大军当中，采访中，梁鸿告诉我说，今年过节，她肯定会回老家，因为父亲病了，虽然女儿在北京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但是老人仍然希望住在老家，因为那里才是他的根，那里有他多年构筑起来的亲朋生态群，因为老人，因为孩子，无数的进城务工人员此刻正在返回家乡，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梁庄也不例外，春节是全年村子里人最多的时候，这也成为梁鸿不断书写，继续观察的一个窗口。

许戈辉：《中国在梁庄》出版了之后，肯定也在你们当地是一个大事，是吧。

梁鸿：还好还好。

许戈辉：你觉得大家是更愿意跟你讲了，还是会有点顾虑，不愿意跟你讲了呢？

梁鸿：分两层，分两层，我去年2011年，已经算前年了，我不是回家写这个《出梁庄记》嘛，然后去采访我们的会计，然后实际上是我们的远房亲戚，然后他的儿子是个年轻人，比我小，可能80后吧。

许戈辉：其实我相信书里边肯定大家沾亲带故，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联系是吧。

梁鸿：对对对。就是亲属，然后他的儿子可能，因为他的父亲可能受到一些压力吧我想，所以我去聊天，然后他儿子会说，会说爹你别讲了，然后你一讲你这个，他是管我叫姐的，是吧，这个姐又要写进去了，然后就是搞得我那个叔叔，我那个堂叔他总是欲言又止，他儿子在管着他。

但是其实他还是愿意讲一些东西，当然村民就不一样，那都是我的堂叔，我的婶婶、爷爷，他们知道我在写书，但是可能他们没有看这本书，但知道我这本书受到了重视，因为当地的领导可能也都去找他们，意思是注意点我什么的，所以他们都很愿意就是聊天，然后我去年回家，然后我的，跟我差不多年龄的那个男孩子，他是好几年都没回来，他盖的新房子连那个门都没装，只是个门框在那，然后请我们吃火锅。

许戈辉：就家里没人是吧，顾不上是吧。

梁鸿：家里没人，对，他今年带着他孩子，他是在青海打工，就是做校油泵，然后我春节回家的时候，特别特别冷你知道吗？然后就是门是敞开的门，他搞了两大排桌子，就是排一排过去，再一排过去，搞了四五个火锅，火锅是很新鲜的一个，就这几年才兴嘛，他觉得这个很时髦，弄了各种各样的肉啊，什么毛肚什么，就算是比较好的这种商品的菜，然后我们在那吃火锅，大家都冻的，一开始冻得不得了，因为冷风嗖嗖的，但是就依然很开心，中间火还灭了两次，因为那个功率太大了嘛，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是也许他在青海，他非常省吃俭用，但是他回来他很愿意，我觉得他很开心的，他觉得我在这个地方特别幸福。

许戈辉：衣锦还乡，不是简单的四个字，在我们中国的文化里面。

梁鸿：它不是一种虚荣。

许戈辉：对。这是人生的一种奔头。

梁鸿：我觉得这里面就是他觉得他价值得到了体现，他的身份得到了体现，他在那个青海那个地方，在北京这个地方，他只是打工者，他是没有身份感的，他也没有家的感觉，所以只有在这十几天的梁庄的时间里面，他是有身份的。

许戈辉：（你）最初离开（老家）的时候有那种就是和大多数的那个，从农村里走出来的青年人那样是一种逃离的愿望吗？

梁鸿：就是没有那么清晰，因为它就是自然在你身边，自然在你思维里存在，因为你的父母所有的愿望就是告诉你，你一定要考上学你才可以，你才能活下去，所有的农村孩子一定要逃，但凡有可能，家长都告诉你一定要逃出来。

许戈辉：但是现实已经改变了，我觉得我们那个时候知识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梁鸿：是，对对对。

许戈辉：而且对于很多农村的年轻人来讲，这是改变命运的，可能是最重要的，几乎是唯一的一条渠道。但是现在连这条路都不好走了。

梁鸿：对啊对啊，所以我的中国的阶层实际上是更加板结化了，原来我们不是有撤点并校嘛，把很多乡村小学都撤掉了，然后到镇上搞一个大的集中小学，或者集中的中学，寄宿中学之类的。然后呢，呢么还有一些寄宿托管班，比如说这十几个孩子，下课了没地方去嘛，家也不在这，然后就有一对夫妻搞个三室一厅，弄十几个孩子，然后家长一年给他们一千多块钱，然后吃住行全管。那你想这些孩子们怎么能学习好呢？所以说他们。我曾经听我的那个外甥女讲，她有一天在说，说有一对夫妻，人家周六周日也想休息，那么不想管这十几个孩子了，就把这门一锁，不管他们了，这些孩子有的离家远，有的他从乡村到县城嘛，正好在街上流浪，有的孩子在网吧呆两天，当然这属于极端例子了，但不管怎么样，就是他是缺失这个管理。

许戈辉：但是我真的相信这种现象一定很普遍。

梁鸿：这种情感的缺失就更不用说了，对对对，这些孩子们从小父母就不在身边，本身就情感非常非常的缺失，对亲密关系的建设，对亲情的这种培育，都已经是非常少了，那么现在到了学校之后，他依然处于一个放羊状态，他怎么可能学习好，然后上重点中学，上重点高中，考重点大学，真的是不可能的。到了县城之后一样的，很多家长确实下了血本，然后这个母亲不打工了，在县城租房子，然后看着这两个孩子到中学上学，但是这孩子往往不行，跟不上，那些老师们也会经常会特别这种，会责骂这些农村孩子，因为他们去了什么也不太懂，然后学习也不是很好，然或其中有一个老师就说，都是你们这些农村孩子，有人生没人养的，把我们这些城里孩子弄坏了。当时一听这句话，我觉得特别愤怒，我觉得一个老师他居然这样来说，当然老师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个班一百多个学生。

许戈辉：一个班一百多个学生。

梁鸿：对啊，对啊，现在小学都有，我的这个外甥在县城小学读书，他一个班113个人现在，113个人，有一度一张桌子趴四个学生，这些孩子怎么可能去得到很好的教育，因为我觉得一个国度里边，如果你的核心家庭是不健全的，你这个国家的情感一定是有问题的，我们从大的层面来讲一定是有问题的，因为这些问题是看不见的，但它一定会就像这个虫蛀一样的会侵蚀你的整个一种健康，情感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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