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人死后可“缘墓求级”提高身份级别

窦文涛：那她怎么扫？

查建英：你就拿出这个，就把那镜面，就把那墙上那碑擦一擦。

王蒙：擦干净。

查建英：灰尘擦一擦，你用的都是，你想都是塑料挂钩，这种纸巾，可是他在这种方式上他也在继续着这个传统的扫墓，你要扫一扫墓，你要献一朵花，你说有意思吧，实际上这个墓，我一进去也觉得有点触目惊心，就叫八宝山革命公墓。

窦文涛：您父亲级别够高的。

查建英：没有没有，多少人在八宝山啊，你要想，那一片都是花，就是说，已经都，命都，丧了命了，他还葬在一个叫做革命公墓的地方，这当然是一个历史的遗产了是吧，但是人们在这么一块地方延续，用这么一种方式延续着这个传统，扫墓的传统，我心里边也感觉滋味挺复杂的说实话。

王蒙：先说这个，革命公墓，过去革命公墓和人民公墓，这革命公墓好像是要到一定的级别才能进的。

窦文涛：党的干部。

王蒙：不是干部，干部多了，大概是，起码是政局以上的，中高级的才能进的，甚至还发生过这么一个事，就是有一个干部自杀了，某地有一干部自杀了，自杀了以后呢，那个时候50年代我说，对这个自杀的人我们是很不满意的。

窦文涛：自绝于人民。

王蒙：自绝于人民，但是他那个级别本来就差一点，就可以进这个革命的公墓，但是后来就是因为他是自杀的，上面坚持就是不让他进革命公墓。

查建英：人民公墓不是更不对了吗，他都自绝于人民了，你还给他葬在人民公墓。

窦文涛：回人民不怀抱。

王蒙：因为我们一块的一个人他说了一句不太严肃的话，本来是一个自杀的，当然也很可惜，他说了一句话什么话呢？说现在他才明白可以缘墓求级。墓就是坟墓的墓，本来是缘木求鱼，现在确实有这样的缘墓求级，就是这人去世了，跟上边说，给他提一级吧，比如原来副局长，然后批准的是局长，就可以进更体面的，更光彩的吧，这样一个。

缘墓求级——最悲惨的黑色幽默之一

查建英：这是我听过的最悲惨的黑色幽默之一了我觉得。

窦文涛：缘墓求级。

王老师你看，我正好有一个问题请您这么大年纪，不能说您这么大年纪。

王蒙：没事。

窦文涛：说别的，您看，您又是党的干部，又是作家，文人，我一直有一个感觉，比说我觉得我是不是个虚无主义的，比方说，就说人死后的事情，我是讲我个人，我觉着完全不在乎，有什么所谓，你死后叫我什么，给我什么待遇，甚至说在乎不在乎青史留名，或者说组织上给我什么评价。你比如作为一个虚无主义者来说，我都不知道了，对吧。但是您比如说，您就比较理解，为什么许多人，你看你从文人讲，他在乎那个。

查建英：为了活着的人吧。

窦文涛：你不知道啊。

王蒙：这个很简单，比如这个缘墓求级吧，这话虽然不太好听，黑色幽默了，是家属求，他本人已经进的坟墓了，他还求什么级？都是家属求，我都接待过这样的人，就是说他的先生去世了，但是呢，一个是求级，一个求职称，比如说先生原来评教授没评教授，去世了，家属就非常悲愤，就来找我说你得给帮忙，最后就是去世以后升成教授了，所以他都只是家属要求，所以这个事情你说虚无，人比如说，也不能说已经去世，他也谈不上虚无了，就是说一到了他那个比较晚年了，或者得了不治之症了，他产生了一个，就是叹一声气，产生点虚无的心，这个没有什么新鲜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只要活一天，他就不可能绝对的虚无。你一小时以后去世，但是你这一小时，你该打针还得打着，你希望你家里旁边有人看着你，老爹，老爹，别伤心，你希望听到那么一两个声音，他不可能说是，我既然快去世了，你全走吧，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呀，你们提前把我掐死算了，那可能吗？

窦文涛：对，该吃这顿饭还得吃。

王蒙：还得吃。

窦文涛：随时随刻的。

王蒙：只要没死就是活人，他就有活人的待遇、有活人的欲望、有活人的悲哀，也有活人的计较。

查建英：原来我以为这个医疗费，听说是，就是说，后来我发现不是中国，是全世界的，所有的医疗用费的大头，我忘了是80%还是多少，很高的一个百分比，都用在人死之前的最后几十天，或者几天上，我们以前还觉得这可能就是，比如说中国有这个级别的，最后这是一种浪费，或者不公平，但是后来我发现是国际的，而且你刚才说的死后的这个所谓哀容，活着的人在意这个，也是全世界的。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是今年奥斯卡，我看到一篇文章就说，因为他每年都在放片的时候时候，都有一段是专门给那些，这一年死去的电影明星，或者是电影从业人吧，这么一个名单，要上这个名单，其实这一段很短，可能只有几分钟，这个人的名字也许就会出现在银幕上，出现那么一秒钟，两秒钟，根据你的知名度，后来这个人，就主办奥斯卡这个节目人就说，今年打来的电话简直就是打破头，不知道多少人在争取进这个名单，这个人都死了，当然都是他的家属，或者他的，比如说一起演戏的老朋友，甚至里面有一些，比如他不是演员，也不是导演，也不是什么，他就是，比如说是一个电影经纪人，或者一个广告公司的某个人，但是他觉得他的待遇很重要，对我们这些活着的同行都很重要，我们在这个电影工业里的地位，就看他出现没出现，都这些人在意。结果你说，其实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当然从你虚无的角度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