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她这个导出一个什么呢?她说“五四”一共只有两个文体家,就是白话文运动,你就要看成绩,没有什么成绩的,就是所谓文学革命。只有两个人,就是周氏兄弟,周树人和周作人,这两个人是文体家,而这两个人之所以白话好,是旧白话,根本不是新白话。然后呢,再往后,张爱玲公认的,小说语言是最出挑的。她的传统也是旧白话,而她受的影响是谁呢?是张恨水,张恨水也是旧白话。
窦文涛:《海上花列传》。
陈丹青:甚至包括像她这个文章里头提到很有意思,就是汪曾祺,当时给样板戏写的剧本,就是我们这代人,文化大革命,倒背如流,包括像那个,那个胡传葵、阿庆嫂那个对话,然后像那个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和那个座山雕的对话,都是旧白话,不是新白话。
窦文涛:还真是。
陈丹青:琅琅上口,读的有音节,有快感。所以她说出一个新白话,一个旧白话。那第二个她还说的很有意思,就是她说这个“新白话运动”起来的时候,很快就会被另外一个势力,我是叫做劫持了,就是一个“民粹主义”,还有一个这个叫“权力崇拜”,权力崇拜。当初胡适提出来的时候,是为大众的,但大众很快变成一个意识形态词语,就是后来就再进一步就分成你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就看你和大众结合不结合。而结合这个标志,你话一出口,文章一写,你用的是白话,还是文言就出来了。
但是这里面这个李春阳的论文里面,就很有意思总结,他说他们一直攻击这个文言,说文言是腐朽的,是反动的,是不能载道的,他就举了两、三个很有力的例子,就有一个章太炎是研究小学的,是鲁迅他们的老师,可是他是最革命的一个人,他是非常激进的。
他用他的文言来宣布所有的革命理论。还有一个就是“梁体”,梁启超文体,梁启超文体,他说一直到今天都是一个政论文章的典范,港台、海外的政论文章到现在还是梁体的语序音对,这非常对啊。再有就是你们刚才说的林琴南,林琴南实际上那个单子一开始他全都开出来了,可是在白话文运动,他是他们的敌人。
窦文涛:跟他们论战。
陈丹青:是白话文主将的敌人,所以说文言根本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不能够承载先进思想,不能够发起革命运动,NO,非常有力量。而那种铿锵有力的这种文章,你用白话去写,根本没那个效果。
窦文涛:哎哟,说的我也是长见识。
陈丹青:他好多,这篇论文里面太多这个了。
窦文涛:而且你刚才讲这个劫持啊,我也想起一个,就是周作人。就当时啊,他们为了推广白话文嘛,个人派任务,说这个周作人说我本来不是诗人,但是我勉强就要写,写了一个叫《小河》。
许子东:对,散文诗。
窦文涛:《小河》后来有人分析,就说他这个,写这个《小河》这个诗啊,表现一种实际有一种忧惧不安的情绪,就是说那意思啊,我希望这个水啊轻轻的浸润我。
但是我怕这个大水好像淹没我,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后来周作人自己解释啊。就是他啊,其实他们是文人了,就说他的本意,比如说周作人开始翻译这个《性道德》,他是“五四”时候,他就要破除旧风气,破除旧道德,树立新道德。比如说《性道德》,这个妇女守节这是非常腐朽的。他的本意是这个,他又想更新人们的思想,引进一些西方的好像比较开化的这个文化思想。
可是实际呢,他预料到,他怕搞运动。就是说这个周作人本人他又在写这些个东西吧,但是他又,其实就像你说的,他又怕被劫持。而且他当时说过这个话,说这个搞运动,这个运动一搞起来,今天是你搞他,早晚有一天,就会搞到你头上。到后来一九五几年,建国后之后这个周作人的话应验在自己身上,所以说我就觉得这个文学一下子牵连到革命,这可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儿。
陈丹青:我觉得这篇论文,它厉害在哪里呢?它是从基本单位开始来算这笔帐。所谓基本单位就是我们开口说的话,我们下笔写的文章。它最后的结论,它要走漫长的一个考证过程,最后结论就是说,你要谈这一百年来的所谓学术、所谓思想,其实你还没有到谈这个地步,因为我们的文字都已经不行了。就是文言已经被打倒了,可是新白话从来没有成熟过。
窦文涛:到现在也没有成熟吗?
陈丹青:他认为没有成熟过,我同意他这个观点。
许子东:有个德国人叫顾彬嘛,最近有些话引起很多争论,他最近出了一本。
陈丹青:他提到这个?
许子东:他用德文写了一本《中国20世纪文学史》,里边其中有一个观点,还是有一定道理。他就是说,周氏兄弟的这种文字啊,在新一代的作家里边是看不到的。那么我们不能说新一代的作家就,因此就。
陈丹青:不、不、不,他的论点是引起公愤我相信在中国,他一句话他说中国当代作家语言太差,这不得了的事情。一个国家在一百年里面一个新文学,你可以说他写的不好,境界不高,主题不够深,或者这个那个,你说他语言不好,这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