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第二个呢,就是有一件事情,也不太谈到,就是学者圈里会谈到,就是1905年废除科考,废除科考这一下子,写文言没出路了,没出路了,这有点像再过几年,后来帝制就没有了,皇室就塌了。所以文言人过去的一个官方地位,一个至尊的一个地位,它没有了。所以这对后来白话文都能够这么快出来,是有原因的,不然你两、三千年一个,一个文字语言系统,你几个人,十几二十年,你能把它扳倒?
窦文涛:实际是早有渊源。
陈丹青:所以有很多别的元素在里头。
窦文涛:那这个?
许子东:当时他们,我忘了是胡适还是茅盾,就在北京的时候,就收到传教士给他们的那个传单,他就是包括反对裹小脚了什么,其中有一个传单,就是我父亲一直跟我说的,那个时候他小时候也收到,就是汉字不灭,中国必亡。
窦文涛:是不是瞿秋白写的?
许子东:然后就这样的传单,现在他们现在看下来说,中国可亡,汉字不灭。
窦文涛:当时你看,那天我还看了一段,这个林琴南,就是最早他用那个文言文翻译西方小说的那么一个人,他是个复古派,到后来林琴南,他就说,说他大概意思就是说,你们老是说把这个事儿,跟中国的这个“弱”,中国这个落后、败亡,联系到一块儿,他说好,可能说科举是中国之大患,现在科举废了。然后你们又说这个中国之所以不行,全是文言文不好,你们把文言文也给废了。但可是都废了之后,怎么中国还是不行呢?这当时发出过这么一个疑问。
许子东:林琴南,近年来王德威的那个书,讲非常大,就是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其实林琴南,这个现代性的所有这些东西,浪漫、救亡、启蒙,林琴南都翻出来了,他最早翻译小说,其实他跟梁启超两个人,帮“五四”准备了所有现成的思想资源。所以学术界现在有一个说法,就是学术界现在有一个贬“五四”的说法,就说“五四”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晚清,都做了准备的。
陈丹青:是。
许子东:那只是一个爆破口,但是那个爆破口,也的确很重要,要放到全世界来看,你就不可思议了。所有的国家,从传统社会,转到现代社会,你比方英国、克伦威尔,法国,大革命,德国,什么哲学,都是哲学家、法律,或者军事人起作用,咱中国的这个转折点,是写文章,怎么写文章,你想想看?
窦文涛:这个我是觉得挺逗的,就是中国人呢,这个革命是从小说开始的,从文学开始的。
许子东:他说怎么要不要用典了,用不用排比了,八不主义嘛,《文学改良主义》嘛,而且呢,当时那个两个人文章,就是一个胡适,就叫《文学改良主义》,接下来陈独秀,来一篇叫《文学革命论》。你仔细看这两篇文章,一个叫“改良”,一个叫“革命”。后来100年中国就在走这两条路。就这两篇文章,决定了100年中国的基本选择,那就这两篇文章,定下来了。
窦文涛:丹青老师,我不明白你从你的感觉上讲,就变成白话文。好,还是不好?我问的简单?
陈丹青:这步路呢,是一定要走的,“五四”做的所有事情,到了那个坎儿上,它一定要走的。我们现在要去检讨的就是,这步路后来怎么会被别的情况劫持了,变成我们今天这个情况。
窦文涛:劫持?
陈丹青:我觉得是劫持了,它被文化激进主义,它被政治潮流,它被政党意识,包括被国内国外种种,咱们指的势力劫持了,或者把它走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就当初“五四”几个发起人,其实不是这样意思。但是后来变成这个意思,我们都在这个意思的后果里面,你明白吗?
窦文涛:我有点明白。
陈丹青:你说的,刚才子东其实已经讲的很清楚了,我其实不是一个学者,我没有研究过这些事情。
窦文涛:但是最近看了篇30万字的论文。
陈丹青:对,最近我看了一篇非常非常重要的论文,题目就叫《白话文运动的危机》。作者是一个年轻人,70后,一个女学者,叫李春阳。我非常惊讶,就是她细细的捋一遍整个白话运动的前因后果,大量的资料,其中百分之七、八十我都不知道。语言学家的,革命家的,文人的,洋人的,古人的都有,就是关于语言问题,文字问题,白话文问题,来支持她这个论点,就是“白话文运动的危机”。这篇论文现在还没有完全完成答辩,还在一个过程当中。我很幸运看到这个,我学到很多东西。比方她里面有些概念,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
窦文涛:比如说?
陈丹青:比方她说我们都在做新白话,实际上有一个庞大的旧白话传统,旧白话传统,差不多是从宋就开始了,到明就已经非常成熟了,就是那些小说。
许子东:言情小说、话本。
陈丹青:这个《三国》、《水浒》,到清的《红楼梦》。
窦文涛:对呀。
陈丹青:那都不得了。
窦文涛:很接近了,跟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