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而真实——乡村里的中国

解说：焦波，著名摄影师，曾以摄影集《咱爸咱妈》感动全国。2014年，他带领五个学生拍摄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再次震撼了文化圈和媒体圈。

焦波：对这一个村庄，这484口人，几乎每一个人我都认识，每一个人都解读。这一年下来，尤其对这些主人公，就像重新去跟着他一块过这个日子，就重新跟他的生活，跟他的生命的里程。就等于说他赤着膀子，我们也赤着膀子一样，他光着脚丫，我们也光着脚丫一样，就这么一块走了这么一段日子。

解说：杜深忠，《乡村里的中国》中的“男一号”，现在应该是杓峪村最出名的人。

影片公映后，用他自己的话说，来看他的人“浩浩荡荡”，而此前的一生他都只是这个山东小村里寂寂无名的农民。

焦波：一到他家，他在地上写字，透过那个阳光，从门框里射进来那个光影上，在写字。他说，老师，这个投映的这个光影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张非常好的宣纸。然后他说，我在上面尽情地挥毫泼墨的时候，什么困难、什么挫折、什么无奈，包括我老婆无尽的那种唠叨，全都不在我脑子里了，都消失了。

我一想这不是个农民，这是个艺术家啊我觉得。

陈晓楠：没期望从一个老农民的这样的一个口中得到这么浪漫的一番话？

焦波：是啊，当时（我对）他老婆说，我说弟妹啊，你这一辈子和俺这个兄弟过得怎么样？她说，焦老师，我跟你说吧，我们这一辈子就是个战争片。

“秀才”杜深忠和他的“战争片”

解说：2012年初，当导演焦波第一次来到杓峪村踩点的时候，他偶然走进的这个家庭，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六十岁的杜深忠，是全村公认的“秀才”，每年替全村人家题写春联以及各种仪式的标语。

然而与此同时，在以苹果种植为主业的杓峪村，他家的果树又是长得最差，收成最少的，生活水准在村中也属于下游。

“不务正业”，是村民对杜深忠的普遍评价，老伴张兆珍也时常对他表达不满。

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片段

杜深忠：今年我看着别人家的苹果花都比咱的多。

张兆珍：我说这果树就是随人，随杜深忠。俺俩懒，这个树它也懒。

杜深忠：我一个整劳力，一个大男人，实际上我只比得上半个娘们，半个娘们我都比不上。

张兆珍：这不就说明了鱼找鱼，虾找虾，五流子找那嘎拉哈。兵对兵，将对将，下三滥才配那恶儿当。

杜深忠：整天你就不说人话，放不出好话来。你说的什么话这是？

张兆珍：他在树上，我都没吱声，他还上了风了。

杜深忠：不管在什么场合，你张口杜深忠，闭口杜深忠。

张兆珍：庄户人家干活还能有什么场合？

杜深忠：真不可理喻。

点火。

解说：正如刚见面时，张兆珍对焦波所说，他们两口子的生活就是一部“战争片”。

这种言语中的针锋相对，你来我往，简直如家常便饭。

当杜深忠好不容易说服了老伴，同意他买琵琶，却又少说了两百元，而被老伴知情后，一场登峰造极的争吵开始了。

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片段

张兆珍：你回来还不跟我说实话，你还和我说瞎话。

杜深忠：说话就是有点出入的话，这是因为你心太小，你容纳不了什么事。

张兆珍：俺可是容纳不了什么事，俺不知道。

杜深忠：你能接受得了这个，这是高雅的东西，我跟你说。

张兆珍：高雅的东西不当饭吃。

杜深忠：你不懂也就不懂吧，也没法解释了。

张兆珍：就不应该叫你手里有钱，你手里只要是有钱，你不是买墨，就是买笔。不是买笔，就是买本子、买书。反正你就买这些东西，你整天买这些东西，别的东西你买吗？你为这个家庭着想吗？

杜深忠：这就是庄户娘们的素质，太低太低。

张兆珍：你整天讲这些素质有啥用？当吃，还是当喝？

杜深忠：人需要吃饭，这个精神也得需要填补，也是需要一种很高雅的因素去填补。这才叫品味，这才叫素质。我和你说这个都没用，我对牛弹琴，和你说没用。算了算了，我不和你扯了。

解说：进驻杓峪村伊始，焦波只是被杜深忠的“怪异”、“另类”所吸引。但随着接触的深入，这个“不务正业”的农村边缘人物，却越来越令焦波刮目相看。

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片段

杜深忠：你看，这棵树马上要被杀掉了，快刨倒了，一会来拉走就行了。

张兆珍：卖了可能是。

杜深忠：不是卖了是什么？古树都捣腾没了。

张兆珍：不知道卖哪去了。

杜深忠：都弄到城里搞绿化去了。这叫剜大腿上的肉贴到脸上，就是看到那点钱了。

张兆珍：人家都肥得哼哼的，你还穷得悠悠的，你还在这吱吱啥？

杜深忠：他别哼哼，他用不了几年以后，再下去子孙后代以后我叫他哼哼，就完了都。

解说：渐渐地，焦波了解到杜深忠这个“秀才”，并不只是挥毫泼墨、吹拉弹唱那么简单。全村167户人家，他是唯一一个每天收看《新闻联播》的人。

焦波：我觉得所有这些人，可能只有老杜能最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钻研一些学问，什么都看，读得很杂。

陈晓楠：就他始终有一种饥渴。

焦波：包括他老婆说就是坐火车，在沿途所有的车站下来，捡那些人家从窗子里扔下去那些报刊、杂志。然后抱回一摞来，然后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