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语言腐败在当今中国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2012年06月11日 09:30
来源：凤凰卫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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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鲁湘：您把它看的这么严重。

张维迎：是的。

王鲁湘：我们现在认为就是政治腐败也好经济腐败也好，它破坏的是社会的公平正义，道德腐败当然是整个的是对一个人性的基本底线的一个摧毁，那么语言腐败和它们相比呢？

张维迎：语言腐败当然它本身也是由其他的一些条件造成的，从语言腐败而言，就是它本身会带来，好比我讲的道德的堕落，那这个道德的堕落呢我们好多人没有认识到，我们好多人只是把这个道德堕落的根源，当作道德本身，但是我觉得它很大一个根源，在语言腐败。

王鲁湘：就是比如说我们说一个诚实的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第一点，特别有些在西方的基督教家庭里你会看见，在我们中国的传统的儒家家庭你也会发现，第一不能容忍的就是孩子撒谎。

张维迎：对。

王鲁湘：对吧，因为一旦说了第一次谎，就要用100个谎言来圆它，100个谎言都能说出来的孩子以后什么坏事都敢干。

张维迎：是的，如果语言腐败严重，就是人们仅仅在说谎的话，其实在干其它坏事已经没有道德的约束力了。

王鲁湘：没有约束力了，这是您才感到问题严重性的地方。

张维迎：是的。尤其是我们好多人误解，现在好多人的道德腐败，理解为由于市场，由于你搞市场经济所以带来这个道德腐败，那我觉得这个完全错的。

王鲁湘：完全错的。

张维迎：所以我们能不能认识清这个问题，也就是说我们能不能继续坚持市场化的改革方向。

解说：语言腐败广泛存在于中国与世界的历史和现实之中，到底什么是语言腐败，语言腐败有哪些具体表现？为什么会发生语言腐败？现实生活中的语言腐败真的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吗？

王鲁湘：好，下面我们有请张维迎教授给我们进行演讲。

张维迎：谢谢大家，腐败这个词应该说我们都已经非常熟悉，但是我们更多地经常谈的是像官员腐败、政治腐败，我认为有一类腐败呢它可能比其他的腐败更普遍、更严重，这就是我说的语言腐败，语言腐败是什么含义呢？简单就是说人们出于政治的或者意识形态的目的，习惯上我们就形成的一些语言词汇呢，附加一些不同的含义，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含义，然后呢就可以忽悠这个听众达到某一种目的。

那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好比说我们现在知道的打黑，打黑呢，黑是什么意思呢？黑的一般定义就是说有组织的犯罪，那么打黑当然我们都会拥护的，没人说反对打黑，但是呢实际上语言腐败呢就意味这拿这个词过来之后，然后他赋予了，他完全不一样的含义，所以最后我们发现了打黑了就可能变成一个消灭异己的力量，反正自己不喜欢的人，可以打击他，语言腐败呢这个其实不是个新现象，从古到今就有。

好比看我们历史上讲的话，你看过去的儒家，其实儒家这个概念在传统社会有一定的腐败性，腐败在哪儿？就是说它其实在儒家的概念里面塞进了好多是法家的这些东西，王道里边塞进去好多霸道，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就是在汉朝的时候，汉宣帝刘询，他是比较残忍的一个皇帝，那么他儿子看不惯，所以给他建议说这个陛下持刑太深，应该用这个儒生，也就是用这个儒家的这种稍微比较人性化的一些手段，汉宣帝呢怎么回答的呢，汉宣帝就是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就是说我们汉家统治天下，实际上我们用的是霸王道杂之，什么有用就用什么，很实用主义，那么当然了这个语言腐败在过去我觉得可能没有这么严重。

那么到了20世纪之后，可能变得严重起来了，为什么呢？20世纪世界上出现了最为集权的这些国家，那么这些最为集权的国家呢，它怎么去运行，它就必须借助于语言腐败的手段，好比希特勒，我们知道希特勒的纳粹，纳粹的意思是什么？叫国家社会主义，因为社会主义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很好的词，所以希特勒本身呢他也是借过来，它变成一个国家社会主义，但是我们都知道希特勒真正干的什么，另一个我们知道在苏联，在斯大林的这种集群体制下，语言腐败也是非常严重的，那语言腐败这个词呢不是我提出来的，其实我们刚才和主持人讨论的时候他已经提到，是在1946年，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他提出来的。

他写过一本非常有名的书，这本书就叫《1984》，可能在座的同学看过，在这本书里面有好多语言腐败的经典的例子，好比说这个社会政府专门负责造假新闻，这个部门它叫什么部呢？它叫真理部，专门负责秘密警察，负责逮捕人，迫害异己人士的这个部门叫什么，叫友爱部，专门负责发动战争的部门呢叫什么，叫和平部，所以你看它的这个词啊和它实际干的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这个在现实当中呢其实也有很多。

好比我举一个例子，原来的东德呢它也是一个专制国家，它叫什么？它叫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那我们知道在去年刚刚下台的突尼斯的总统阿里，它的执政党叫什么，叫做宪政民主党，我们也知道像埃及穆巴拉克的党叫什么？民族民主党，所以我们就看到就是说，它这个国名啊和它实际上是完全相反的，而且我们发现很有意思就是说，世界上普遍存在的一种专制型的组织，它们特喜欢用民主的这样一个名字，我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那看我们中国来讲，我就觉得语言腐败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现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大量词汇，基本上可以说都腐败了，甚至我们现在经常说的改革它本身这词已经腐败了，因为我们看到有一些政府部门啊，它讲改革，实际上它讲是反改，它做的事情是反改革，那么这个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语言腐败一个问题就是说，为什么会发生语言腐败，其实语言腐败的本质就是说，它要捍卫那些本质上是没法捍卫的东西，或者它要假装做那些它本身并不想做的事情，那这意味着就是说在使用语言腐败的这些人。

和普通大众之间，他是有一种冲突，有一种冲突，那么每一种语言其实都包含着价值判断，它的道德含义，那么久而久之在历史当中形成语言，我们人们当中呢就有一个特定含义，那么如果你要做另外的事情，与人们对是非的判断，价值的判断，相反的事情的话，那你没有办法直接去号召人做，所以你一定要借助人们已经形成的这样一些善的语言，来表达你想做的可能是恶的东西。

所以语言腐败就是典刑的形式就是冠善名以恶行，名字很好听，但是做的东西呢完全不一样，好比我刚才讲的民主，自由，就是人类这种共同价值，那我们没有办法直接去否定它，那怎么办呢？那我们就可能要不断的修改含义，那我们知道在文革期间，或者还在更之前也有这种情况，谈民主，那么有人就会讲说，民主资产阶级民主，有无产阶级民主，所以这样首先就把民主这个含义它就要改变。

什么叫无产阶级民主呢？无产阶级民主就是对人民民主，对敌人专政，它不专政你，你就是人民，所以这个人民和敌人这个含义呢，也就完全改变，那再举一例子呢，好比说革命，因为在长期的我们闹革命过程当中，革命就是褒义词，革命就是好的，所以我们看到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甚至在之前，也出现这样的情况，凡是好比说我们不喜欢的东西，人呢，行为，我们都说它反革命，其实意思呢可能完全相反，我们说革命的含义是推翻一个旧的政权，改朝换代。

这就是革命，本来他的行为是革命，但是我们变成反革命是吧，就是因为革命这个含义它已经有了特定的含义，那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就只好去修改它的这个本质的内容，那还有我们看就是说，因为我们人类判断好多事物，我们没有办法直接亲身经历这些事物，那我们靠什么？其实靠语言传递，比如说我们今天好比说看新闻媒体的报纸，在美国发生什么、欧洲发生什么我们完全是用靠语音给我们传递这种信息，所以我们人类很难真实地看到真正的事情是什么，所以这时候呢也就给语音腐败提供了一个可能性。

就是说因为它语言传递的东西你接受了，但是你看不到真实的现象，所以你就可能相信这些事，所以呢那么这种语言腐败呢就可能了，所以这个从学术来讲呢，类似说信息不对称，就是说他主张的这方知道的事情，我们一般人不知道，那不知道之后呢，他就容易来忽悠我们。

解说：语言作为人类交流的工具，不仅包含者人们的价值判断，也决定着人们的思维方式，语言的腐败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世纪大讲堂》《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正在播出。

张维迎：语言腐败为什么会发生，那我再强调一点，就是语言里面都包含着价值判断，包含着道德判断，没有人敢于公开地对这些善的，描述善的好的行为呢进行直接的这种抵制，所以他又变相的用语言腐败呢来抵制它，那么语言腐败有什么后果，其实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但是有些语言腐败可能后果并不那么严重，但是我要讲特别是在社会政治方面的语言腐败，它的后果会非常的严重，那么我总的来讲，语言腐败大体有三个严重的后果。

那第一个后果呢就是它使得语言呢失去了交流的功能，人类为什么需要语言，是要交流，所以我们编了一些词汇或者说这就是马，那是牛，这是羊、那是狗，我们每指一件东西它是都有特定含义，这样的话当我说，我买了两只羊，那你就知道说我干了什么事，但是呢语言腐败之后呢它就使得语言的这种交流的功能呢大大地丧失，现在你看文件越来越厚，但是里面包含的信息量是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经常在我们开某一次会以后，有什么文件，然后又组织好多人去辅导它，按道理说一般有文字读书的人，有知识的人呢都应该能明白。

但事实上我们没有办法明白，因为这里边包含着好多的这种词汇，它与它本身的含义是不一样的，那与此相关呢，就是说语言腐败呢它会导致的人们的逻辑思维能力，或者理性思考问题的能力大大的退化，当我们在讨论好多问题上，我们经常用口号，代替这个论证，代替分析，看我们现在的这些文件，甚至号称学术性的东西，就是因为它语言腐败之后，语言的这种交流功能丧失了，然后呢使得大家就去喊口号，不进行逻辑论证，那么长期以往下去会什么，会对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的科学发展带来一些伤害，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因为当我们没有理性，我们没有逻辑分析的时候，这科学是没有办法进步的，但是在这样一种语言腐败严重的情况下，生活过来人，慢慢他也就这种能力呢，就慢慢丧失了。

这是第一个方面，那第二个方面呢，我觉得可能更为严重，就是说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这也是我今天讲的题目，《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为什么？道德是什么？道德其实它是一种人的行为的一种规范，那道德的底线是什么？诚实，就是说我们说真话，这是一个基本的道德的要求，语言腐败是什么？语言腐败就是不诚实，实际上就是我们一开始讲到的说假话。

那么当人们养成说假话这个习惯之后，人们的道德底线呢其实没有了，那为什么这么讲呢，这可能有一些心理学的原因，我本人没有这个能力，完全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说可能让人们说假话他受到的心理挑战，其实比让人们干坏事还要大，为什么这么讲？你看我们看到法庭上说某某犯罪，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那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人敢干坏事，但是他居然不敢不承认他干了坏事，那这个就是说我们仍然会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在西方法律有，这样一个规则，好比说一个证人出庭作证，他可能指控了嫌疑犯什么事，如果对方的律师能够证明这个证人呢，经常是说谎的。

他的证词啊就没有用了，那么从这个大致看，如果我们国家要从这个标准的话，其实我们找不出几个证人来的，几乎每一个证人你都可以证明他过去说过谎，这个说谎或者说语言腐败了，它解除了人的道德约束，那在这呢，我给大家引一下这个，我觉得非常重要的一些经典的思想，就是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思想家托马斯·潘恩，他有这样一段话，他说为了人类的幸福，一个人在思想上必须对自己保持忠诚，所谓不忠诚不在于相信，还是不相信，而在于口称相信自己，实际上并不相信的东西，他说思想上的谎言在社会里所产生的道德的伤害，是无法计算的。

当一个人已经腐化到侮辱他的思想的纯净，从而宣传他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东西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干任何坏事的准备，所以简单的说语言腐败可能是最大的道德堕落，当一个人呢他可以任意地说谎的时候，你不可能再使他做其他坏事的时候还有什么大的心理障碍，那这在我们国家我就说已经太普遍，不光政府官员，几乎每一个包括学术界，我举一个例子，我们好多学生要出国申请留学，就请老师给写推荐信，本来推荐信应该只有这个老师对这个学生比较了解，而且他要说的是真话，这个学生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但我们看我们中国的推荐信，几乎不认识的人只要找一个关系，哎呀，说谁谁谁的孩子，要出国你给写一个推荐信，那好多老师就给他写了，我们没有觉得这是一个道德问题。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道德问题，就是说我们经常在撒谎，那么当老师经常这样做的时候，那我们有什么资格，好比说，我们教育我们的学生呢要诚实守信，而且特别当这样的一个学生找过这样的老师，他知道老师跟他说了一大堆好话，跟实际不符的时候，他内心是不是对老师有真正的尊重，我想是没有的，在表面上可能是非常感谢，但是内心他并没有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