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堪的沉默
凡是在70年代经历过“批林整风”、“批林批孔”和“揭批查”运动的人,大概无人不知有个林彪的“一号号令”。
事情发生于1969年10月。“号令”的主要内容是,为防备苏联以谈判为掩护,向中国发动突然袭击,命令全军立即进入紧急战备状态。“913事件”后,这个号令被说成是林彪“背着毛主席、党中央,借口‘加强战备,防止敌人突然袭击’,擅自发布”的,“实际上是一次篡党夺权的预演”。问题如此严重,自然要认真清查。号令的发布者林彪已经死了,于是,号令的执行者——部队的一大批中高级领导干部,便受池鱼之殃,成为清查对象。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每个受审查者一方面极力证明自己与阴谋活动无关,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路线觉悟”不高,丧失革命警惕,未能识破林彪阴谋,盲目执行了林彪指示,客观上站到了林彪反革命集团一边。无尽无休的交代、检查、反省,从形式到内容,竟然惊人地相似,好似有人从中导演。但是,这里究竟有多少由衷之言?他们中有不少人从一开始就对加之号令的结论深表怀疑:说号令是林彪“背着毛主席、党中央”“擅自发布”的,但熟悉中国革命史的人都知道,以领导武装斗争起家的毛泽东,关心军事非同一般。新中国成立后,他可以不当国家主席,却一直兼着中央军委主席这一职务,而且对军队工作抓得很紧,不但要求军队的重大工作均须向他请示报告,有时甚至一个营、连的调动都要经他批准。像发布调动千军万马的“一号号令”这样的大事,如何瞒得过他?林彪玩弄这样的“反革命政变预演”,岂不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而且,号令既然未经毛泽东同意和批准,毛泽东在知道后又为何不予撤消?特别是在这些受审查者中不乏了解号令产生具体背景和过程的人,面对结论,他们尤感惶惑。然而,尽管如此,却始终无人敢于说出自己的内心见解和提出疑问,更无人敢于挺身而出说明事实真相,证明这个号令并非什么阴谋。他们深知,在排山倒海般的政治运动面前,这样做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弄个为林彪翻案的罪名,其结局不问可知。于是,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沉默。
这是不得已的沉默,违心的沉默,难堪的沉默,可悲的沉默。千万双眼睛在注视着这沉默将持续到何时?
评论这段历史,人们不应忽略“四人帮”的作用和影响。“文化大革命”初期,以江青为首的阴谋集团与林彪虽然都同属“无产阶级司令部”,其实他们之间矛盾重重,到“九大”前后,关系已相当紧张。近年关于林彪一些所谓“纪实文学”中屡屡提到的黄永胜秘书李必达遭关押的案件,就是因李偷听了黄永胜与叶群议论江青的电话,给江青写信告发而引起的。这是当时林彪与江青之间关系状况的最好说明。1970年8月庐山会议(九届二中全会)上的斗争,是林彪与江青集团之间矛盾长期聚集的大爆发。从“913”到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江青集团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横行无忌。在此期间,他们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插手、操纵“批林”。他们一方面要借“批林”洗刷自己,掩盖早年与林彪的关系,摆脱被动局面;另一方面他们自知在军队中缺乏根基,毫无威望,阴谋在“批林”中党同伐异,扩大其在军队的势力和影响,为其篡党夺权创造条件。基于这样的动机和心态,他们在“批林”和清查工作中,采取了一系列极左做法:对事,危言耸听,信口雌黄,例如,林彪指挥的平型关战斗,也被作为反对毛泽东军事路线的罪证遭到批判;对人,凡不顺眼的军队中高级干部,则罗织罪名打成林彪死党,予以批斗剪除。在此形势下,对于“一号号令”之类的问题,自然不可能奢望会作出实事求是的结论。
随着“四人帮”的倒台和对“两个凡是”的批判,按说对“一号号令”之类问题的澄清,也属题中应有之义。但是,此时又出现新的阻力;更何况三人成市虎,众口铄金,经过多年如倾盆大雨式的揭发批判,舆论早已形成;而少数知情者则心有余悸,继续抱观望等待态度。
时光年复一年地流逝。到了1986年,具有秉笔直书光荣传统的中国史学界,终于首先打破沉默,对已往“红头文件”的说法提出重大修正。在当年8月由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辑出版的《中共党史大事年表》中,首次明确指出林彪是“根据毛泽东关于国际形势有可能突然恶化的估计,……作出‘关于加强战备,防止敌人突然袭击的指示’”,后经黄永胜等以“林副主席第一号号令”正式下达。但是,编者在这一条目的最后还是加了一个小小的“但书”:“这个‘紧急指示’,引起各方面的极大震动”。对“一号号令”发布的必要性似乎有所保留。为了使人们有所比较,了解该书编者对这一事件记载所作修正的重大意义,这里有必要把1981年10月版的同一著作对此事的表述全文照录如下:“同日(按:指10月17日),林彪借口‘加强战备,防止敌人突然袭击’,擅自发布‘紧急指示’,调动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被毛泽东发现后制止。”这段文字最早出自“中发〔1972〕24号”中共中央文件,《年表》原文引用。事隔5年,修订稿摒弃了原来的说法。走出这一步,需要极大的求实精神和政治勇气。
但是,奇怪的是,《中共党史大事年表》的新提法并未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在不少领导讲话、官方文件、文学作品和名人回忆录中,只要一提到“一号号令”,依然大加挞伐。《中共党史大事年表》毕竟不是“红头文件”。
又过了8年。1994年夏,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套长达600万字的大型编年史书——《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录》。作者强调要在“实”字上下功夫,作为史书,必须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本书关于“一号号令”的记述又有新的突破,它介绍了“号令”发布后我军的活动概况。文字完全采用了客观叙事的方法,没有“但书”。
同年8月27日,《人民日报》在显著位置发表专文,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录》的编写者们如何排除种种阻力和干扰,去伪存真,坚持据实记述“一号号令”为例,充份肯定了他们实事求是的精神,一些报刊转载了《人民日报》的文章,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一些当年因“一号号令”而受审查者和知情人,更是百感交集。他们总算盼到了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这一天,而这一天未免来得太迟,代价未免太高了。还有一些人则未能等到这一天,他们已经背着“黑锅”,带着无限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通过“一号号令”被歪曲和澄清的过程,不能不引起关心中国历史的正直人们的深刻反思:一个原本并不复杂、不难弄清的问题,为什么竟会被弄得神秘莫测,沸沸扬扬地炒作多年,谬种流传,将一般群众蒙蔽了将近一代人的时间呢?
“四人帮”之流围绕“一号号令”问题散布的谎言,集中起来主要是两点:第一,他们声称,林彪等人蓄意夸大敌情,以便为其发布“一号号令”制造借口,其实1969年中国所面临的国际形势并非十分严峻,根本没有必要发布这样一个号令。起码也是“反应过度”;第二,发布“一号号令”是背着毛泽东干的,事后不得已才“以电话记录形式”向毛泽东作了报告。
在那舆论高度一致的岁月,纵然有人对这两点有所怀疑,也无法探问究竟;以后岁月流逝,事过境迁,有谁还会认真查问?倘若知情者也都死了,还不是死无对证!这正是“四人帮”之流自以为得计处。
所幸,时间虽已过去近30年,当年“一号号令”的主要经办人员都还在世,还有大量的档案和历史资料可供佐证,足以提供“一号号令”发出前前后后的详细情况。只要不怀政治偏见,人们在了解了这些情况后,再回过头来看看,就会感到过去对“一号号令”的不实宣传,是何其荒诞不经。
“一号号令”发出前前后后的真象究竟是怎样的呢?
编辑:
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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