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也斯能把很难入诗的景物写的很有趣

核心提示：这条街道，不是一个很显眼的街道，是一些菜市场而已。当年跟现在一样，不一定很光鲜，不一定很明亮，至少你会觉得以我们过去的标准来讲，是很难入诗的。但是也斯跟别的人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跟当时主流的华语诗坛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特别关注这些很市井的，很街面上的东西，但是他对这个现实的关注很有趣。

凤凰卫视3月6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今天我给大家介绍这首《罗素街》。罗素街是什么地方呢？其实它是湾仔，香港湾仔的一条老街，那么这条街道，不是一个很显眼的街道，是一些菜市场而已。当年跟现在一样，不一定很光鲜，不一定很明亮，至少你会觉得以我们过去的标准来讲，是很难入诗的。但是也斯跟别的人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跟当时主流的华语诗坛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特别关注这些很市井的，很街面上的东西，但是他对这个现实的关注很有趣。

当年很多人认为，如果你写诗要关注现实，你背后大概会有某种社会政治立场，那这样的社会政治立场，如果摆在当时比较拙浅的文艺立场，就是接受大陆当时的主流的那一套，非常现实主义的、写实主义的、批判写实主义的东西，然后试图总要在里面传达某种政治的，或者有意识形态倾向的观点出来。那么要不你就回到一种很现代主义的一种非常的高度。就像昨天我跟大家讲的，高度有象征意义的一个看世界的方法。就无论是左还是右，两种文艺观底下，都把现实，在也斯看来，并不是把现实真正当成现实来看，而是把它们当成某种工具，它们只是一种我们用来传达，作者本人早已有的概念的一个外在借口而已。

但是我们看看也斯他在处理现实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他讲了这么一条菜场，两边有水果摊，有卖咸鱼的摊档，然后还有卖各种的蔬菜以及花档，然后他就还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盛在棕皮纸袋中，偶然的溢出”。溢出了什么东西呢？路边摆一个纸袋，棕色的纸皮袋，有东西溢出来了，他用一种“溢出”这个字，仿佛暗示它是液体的，或者液态的，或者流出来的东西，但不是，而是“一个鲜红的番茄，在路旁的黑色水上”。我们会马上想到，就是这个番茄掉到地上的污泥的水上，那么多人走过那条脏的，潮湿的泥污的街道，那应该是很恶心的事情，但是诗人在这里不下判断，他只是观察。

然后既然已经看到了路面上，就干脆再往下看，“妇人坐在路中央剥豌豆，豆荚扔了一地。而绿色的豆呢，就落在盆里”。然后再看一看，回到行人身上，“分秒的脚步绕过她，两旁的小铺围拢过来”。这时就回到了一个人的视点上了，就回到这个人在路面上，这么狭窄的菜市场路面中间行走的时候，你是感觉到这个店铺像往你围拢过来。熟悉现代诗的人马上想起，史蒂文斯的那一首著名的诗，“一个陶瓶，一个陶瓮，在田纳西的旷野的山上，摆在那里面，君临天下，四周的荒野向他围拢过来了，仿佛要向他膜拜”。但是在这里面，我们用这样的一种句型，确是放在一个肮脏的、骚乱的一个菜市场里面。

然后，接着他就这么一路继续写，这个菜市场路面上看到的东西。终于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一些瓦瓮，那个瓦瓮是用来腌制一些咸菜的。然后他就从写的这个视角再往进去，居然进到了瓦瓮的内部。他说在瓦瓮内部，时日越久，颜色越是沉重。请注意，这时候时间进来了，这菜市场一路的观察都是一个同时性的，没有一个特别的时间的感觉，这只是一个镜头，一个游人，眼睛左右晃动这么看街边的风景，看看水滩，看看水果，看看咸鱼，看一看两边的路人怎么样买东西，忽然间进入这个盛制的瓦瓮，时间出现了。他说“时日越久，颜色越是沉重，或缸中的腊菜带着红色斑迹，棕色身体上丝丝血液，像乌云一般成就下去。冷风中，层层晃荡一个铁炉的火”。一个更动态的东西出现了，就是旁边的一个铁炉，大概有人在街上卖什么吃的东西，有火出来了。

终于这条街，他走到了街尾，他说“到了街尾，迎面是横堵的天桥，昔日原是一道水渠”。请注意，之前我已经说过，时间出来了。到最后一句，整首诗原来写的就是一条街道的空间，忽然到了最末这一句，时间赫然的、突兀的，像一堵天桥一样的、像一堵墙一样的出现在诗的结尾了。正好到了街尾的时候，让我们看到，原来香港的这条街的街景的过去，现在放天桥这个地方，以前是一道小河、一道水渠、一道小溪，时间的沧桑变化，是在这个时间，才凸显出来的。

那么这样的一首诗，如果换成是当年的其他的一般的华文诗人去写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写。首先他若要写香港，不会写这么一条街；其次，他如果要写时空的变换的话，不会埋的这么深，不会把这个时间的变化感、沧桑感、沧海桑田的感觉放到最后一句，才让它出现。但是在这里面，我们完全看到了我所说的，也斯的那种属于香港的，他写出来，或者他有份去创造的这种香港的声音跟视角是什么？真是不动声色的，慢慢观察的，既不急于去肯定什么，也不急于去否定什么，甚至不急于要去疑问什么东西，就让它缓缓出现。

就算遇到再深奥的一些课题，再宏大的一些处理时空变换的东西，他都能够很轻盈的，用一间房子的黎明的空间光影的变化来传达。例如《青蛙与蜗牛》这首诗，开头是这样的，“在黎明的昏暗中倒一杯开水，水溢出杯外，这窗旁的水迹，或许是昨夜的雨和酒，墙角有一头青蛙与屋内流转的早晨，一同在昏暗中侵占。它不知什么时候，随淅沥的雨进入屋内，现在又悸动寻觅出路”。这是一个青蛙，然后我们看看诗人“开了门，拍拍他们的背，让这个青蛙逃出去”。于是结尾是这样的“把它赶向青草丛中，回头时看见门埂粘着昨日的蜗牛，排在一列空酒瓶旁边。”这么短一首诗，时间、空间、室内、室外，两种动物的快与慢，全部、同时简单的存在了。

《开卷八分钟》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节目专区】

主持人：梁文道【主持人专区】

首播时间：周一至周五17：05-17：15

重播时间：周二至周六00：25-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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