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用手掌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温度和质地

核心提示：卢劲驰，香港著名基督徒作家、诗人,患有弱视。他自从初中开始，发现视力退化，至今仅剩三成视力。

凤凰卫视1月22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我们要了解这个世界有很多的关于正常的概念，我们觉得这个正常世界该是怎么样，正常的世界应该怎么运作。这种正常的规范，有的时候在我们语言结构里面都看得出来，我们对于很多人、对于很多事都有一些固定的表述方式，我们有没有想过这种固定的表述方式其实对于我们所要描述的那些人和事，造成了一种什么样的扭曲，甚至有时候是伤害。因为这个伤害是说它使得这些我们所用语言结构去掌握的人，让他们变得自己的声音反而被我们漠视了，我们好像没有真的能够让他们发出来的声音被我们听见。

我举个例子，像我今天继续要跟大家讲的这本《后遗》，卢劲驰，这位诗人，它里面有一首诗很有意思，叫做“Google‘我虽然失明’”，他打的是什么呢？他是这样的，他一开始这首诗就列名说，他在Google里面打出一个搜寻的词条叫做“我虽然失明”然后按下Google搜寻键，出现条目节录如下，所有网页这样一条、一条下来。第一，里面有很多句话，这整首诗就列出了28句话，这28句话完全都有相同的句型。比如说第一句“他的眼睛虽然失明，但他的内心充满了光明。他虽然是个失明人士，但他的棋艺水准所向无敌；他虽然失明，但这花园照料的很好，园内一片花海；虽然失明给我的行动带来了障碍，但我的生活却反而更加丰富，更有光彩。”

我跳着来念，因为太多了。“虽然失明的这段过程对我打击很大，但我还是相信只要坚持理想；虽然失明令人难过，也令他看不见妻儿的样子，但他视为上天安排。杨虽然失明，但切肉功夫极到家，一下便能准确切到客人需要的重量；女儿虽然失明，但听到有人弹琴，她就表现出很高的兴趣；海伦凯勒虽然失明失聪，但依然进入一流大学；陈寅恪晚年虽然失明膑足，深居简出，但仍然对时事很敏感；史光柱叔叔虽然失明了，但他非常渴望光明。”接着呢，这首诗的下一段是这样的“于是，我只好再次在搜寻空格上打下“失明是‘虽然——但’”结果是找不到网页了。我想没有比这首诗更锐利的指出了我们这种语言结构的问题了，是不是。一谈到失明是，虽然怎么样、怎么样，但是它怎么样、怎么样。

所以我想想大家不晓得有没有仔细留意到我昨天在描述卢劲驰的时候，我从来不用这样的句型去说他，我不会说虽然他失明了，但他的诗写的很好；虽然他失明了，但他书读的很好。因为这首诗就提醒了我们，这样的一种描述方式，是如何典型的把某些人，比如说在这里讲的是失明人士固定在这个社会上的某个位子。

更巧妙的是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当他发现原来失明总是被这样定义的话，他干脆打出“失明就是虽然，但什么、什么，虽然什么、什么，但什么、什么”但结果是显示不出任何东西出来的。

现在问题来了，假如说我们的现实世界的语言，把他们固定在某个角落，在那个角落底下的这些失明人士，他所知道的现实又是怎么样的呢？这本诗集有一首诗就叫《现实》，主要讲的就是他有一回在香港坐公共小巴，然后漏了一个手机在车上，他非常着急，于是在小巴的总站在那等着那些人，看有没有人帮他找到，所有的小巴司机告诉他放心，在另一个小巴司机那，这个人说在另一个人那，要等着人家把手机拿回来还给他。于是这里面有这么一段，“我从不知道小巴路线的总站在什么地方，路面日渐昏暗，穿过城市密集交错的高楼后，来到三间某个没有名字的屋檐入口，回旋处旁边的一个公园，那里风很大，后班的小巴司机们寒暄着。他们告诉我等到某位司机回来时，就可以拿回手机，但过了几个小时，每位到来的司机都告诉我，手机在另一个司机处。”

后面跳着念，“总是害怕凑近车牌的轮廓前，路已把车送走，而车的停泊处如此实在，除了司机的生计和乘客的约会，还有我无法触及的现实。当绕往车尾寻找车号时，消失在刺眼的车尾灯里的车牌号码强迫我依偎着车厢。到了另一班小巴接近站时，我又冲往车的前头，灯刺的我视野昏花，来不及辨认车牌号码，司机已在旁嘶喊着，而且骂的很凶，举起我的手机向要劈向我的前额，接着向所有街上骂人的老粗一样，喊一句‘你是瞎子吗！’我有礼的接过手机，回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弱视’。他没好气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吃饭，我站在一旁，从等待下一班小巴回程的时段里，影响路面的昏暗、恼怒、奥秘，有点接近那一切与我无关的现实。”

我们常常能够在他的诗里面看到各种各样在现实生活里面，我们有各种各样的习惯，各种各样的行为方式。对他来讲，这恐怕都不能够叫做习惯，所以他另一首诗《误认》里面有一句很关键的话“生存从来不是一个逻辑的问题，愿意生活下去的人，自有其生活的方式。”像这样的一个句子就提醒我们，这里面有各种生活的方式，这些生活方式怎么样被压抑，这些生活方式他们所知道的世界，有我们多少不知道的秘密，于是读卢劲驰的诗的时候，我们反而才能够从另一个我们所谓“健视人士”所不了解的一个角度，不了解的一个触感的地方，去摸到了这个世界，不是看到了这个世界。像有人手把着手，拉着你的手去摸，他平常是用手掌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温度与质地。

《开卷八分钟》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节目专区】

主持人：梁文道【主持人专区】

首播时间：周一至周五17：05-17：15

重播时间：周二至周六00：25-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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