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我写各种评论,比如说艺术评论、文化评论、时事评论也写了20年。越是写的久写的多,你越是能发现,有一些很厉害的作家、评论家,他的那种风格,他的能力,他的天才真的是你怎么学,你都别指望这辈子能够学得到的。比如说这几天我在讲约翰·伯格,他就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灵感,非常灵敏的感性。那种感性使得他在一个很激进的政治的主张,一个非常理性扎实的学术训练之外,多了一些东西是别人没办法抄袭的。
例如说我们今天来看他这本《抵抗的群体》,这本书是他近几年的一些的短篇的文章评论的结集。那么之前我们介绍那些书,都是一些比较老的书,但这本就比较新了,比如说这里面他提到大导演,意大利大导演安东尼奥尼他的城市,他来自的家乡意大利的费拉拉,他怎么形容这个城市。他这么讲,他说这个城市如今是个古怪城市,拥有小件的奢侈品,体积小,如宝石,令人联想起图拉画的物品和巨大的哀伤。
怎么个哀伤法呢?他这么说,城里的年轻妇女成为人妻,成为人母,而后又莫名其妙的成了继母。城里的父亲对他们的子女来说,莫名其妙的成了陌生人,无论多么熟悉的事物都与其外表呈现的不同,一切都渐渐变得越来越遥远。他形容一个城市巨大的哀伤是这么写的,写的真美对不对。由于他的这种感性,所以他看一些历史上很有名的艺术家跟他们的作品的时候,就有很特别的观察了。
比如说我非常喜欢的荷兰画家伦勃朗,伦勃朗(Rembrandt)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肖像画家,而他一辈子里面画的最多的就是他的自画像,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幅,这是他晚年的自画像。而伦勃朗早年的时候、壮年的时候非常有名,赚了很多钱。但是他63岁过世的时候,看起来很老,即使就当时的标准,酗酒、负债,瘟疫时期亲朋好友相继死亡,都说明他遭受的摧残。
而刚才那幅自画像透露出更多的细节,他在一个经济狂热以及冷漠无感的氛围中老去。他非常的顽固、独断、诡计多端。他不是一个圣人,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在他晚年的时候,他的生活使得他希望有另一种出路,这个出路只能寄放在未来。
然后约翰·伯格说伦勃朗晚年的自画像,包含或体现一种矛盾的现实。他们显然关与老年,却又同时对未来发言。他似乎设想有某个东西会朝着这些画走过来,除了死亡之外,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呢?然后约翰·伯格就说了,所有的自画像,你都能够在几里外把它认出来,为什么呢?因为自画像画的这个人的脸跟样子跟一般人画一个人是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比如说你照镜子。其实任何人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戏剧性,因为你照镜子看着自己的时候,你的表情会不自觉的变化。那个表情肯定不是人家看你,你不知道自己脸长的什么时候的样子那种表情。你照镜子,有的人可能喜欢装模装样,有的人喜欢扮鬼脸,但是哪怕是最自然,你以为是自然的状态,它还是有一个戏剧性,有一个扮装在里面,同样的自画像也是如此。
而约翰·伯格就认为伦勃朗画自画像的方法一开始也跟以前的一样,是拿镜子来对着自己的样子来画。但是画到后来,他就拿布把它蒙住,然后反复经营,直到这个画开始跟他自己一生留下的某种形象符合。不是一般的形象,而是十分特定的形象。他毫无萎缩的审视画里面的自己的风霜残痕,然而在某个时刻,他蒙住镜子,以便无须再调节他的营适以适应自己的营适。那么他凭着一股朦胧的希望画下去,这个希望是什么?是日后人家能够用一个他自己给不了自己的同情心来接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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