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广美:但是那个时候的那种全民一心,就是那种送家里的干粮,就是真的是家里面有什么饼干、糖果,管你进口的、国产的,什么东西,反正你就是有什么东西,矿泉水,有棉被,多余的那个叫什么?睡袋啊。然后账篷。就是大家,哎,谁有车赶快来接我,我要把那个物资集中到什么一个广场里面然后让他们送过去。就是说你起码那个时候你觉得我好像还可以做上一点点什么事情。
窦文涛:嗯。
孟广美:你看到成都的这个事情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说无力感,非常无力。
窦文涛:我还有一个什么画面呢?就是在上海,就是全国哀悼日那个时候。
梁文道:嗯。
窦文涛:我也是印象很深,就是你说的这种万众一心,我现在开始怀疑,就是这个要是万众,要是在同样的一种情绪里,产生一些物理的能量。你说本来啊,我反应没有那么大,在上海。就说了到那个钟几点、几分,我就看着这个窗外,这个车啊,这个马路上的这个车“咔”就停下来了,然后这个上海的黄埔江上。
梁文道:响那个汽笛吗?
窦文涛:整个全城是“呜”的汽笛长鸣,哎哟,我就觉得突然间是一种从外面袭来的一下子,我觉得就刺痛了我的这个心。你说说这个,当时我就,那个情况好像真的是感觉到这个全国哀悼日,我就有这么一个感觉,突然一阵刺痛。
梁文道:我是对这种集体的热情或者什么,我一向都很免疫的。我通常在大家都很狂热的那个时候,我就会不自觉的把自己推出去。当然那几天也会很难受,但我也没怎么哭其实,只不过流下一、两滴眼泪看电视的时候,我觉得大部分时间很冷静。因为我想的全都是很现实的事情,比如说那个灾区路封了,哎,他们会怎么进去?就说像你刚才讲,我们在香港隔得很远能做什么事儿?我们这边还有工作,也不能去当志愿者,那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帮助发一下志愿者的消息,让他们能够协调,或者怎么样,或者是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显示救灾的问题,我每次遇到这种事情想得都是最实际的问题。
窦文涛:这是公共知识分子的理性。
梁文道:就是不能够去想太难。
窦文涛:我现在觉得呀,就是说这个记忆啊,一年了,你说起一个记忆,你看刚才咱们三个人说的,我就发现啊,过去我们说的什么历史记忆、对过去的记忆啊,基本上是一种主旋律记忆。你明白吗?像我们从小学作文,中心思想主题的一个记忆。比如说像你说的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是这样的记忆。可是我实际发现,大家静下心来聊天,每个人的记忆都特别的具体。
比如说你看,我那天看一个博客,就是一个妈妈,她就说她七岁的女儿,在地震当中死了。然后你就看她的这个记忆,太具体的一个人,就是说,妈妈记得你一岁在干什么,五岁在学弹钢琴,六岁在跟哪个哪个老师学古筝,七岁在学会了骑自行车,你明白吗?她这太具体的一个事情,但是就这样一个生命,“啪”没了,你明白吗?
梁文道:我懂,我懂。
窦文涛: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你知道吗?不是一个数字,说几万人,是吧?
梁文道:当然、当然。所以我觉得我去年的时候我记得我还写了一些悼词。那个悼词,我一直相信,悼词啊,或者仪式这些东西是给在生者,不是给死者的,死者已矣,对不对?但在生者需要的比如说需要安慰,或者需要哀悼,那个安慰是怎么回事儿呢?就是说你要让这些在生的人知道,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老师,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这么一批的离开了,他们在地球上留下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还在我们身上。
就我常常在想这个东西,我们跟死了的人的关系是什么?主要就是记忆,或者他留下来的这些东西,在我们身上是看得见的。比如说我的某种习惯,假如有一天,在你身边很重要的人死了,你跟他在一起生活的那个习惯会在你身上继续下去对不对?
窦文涛:嗯。
梁文道:那你想到这个你就会想到这就是我跟死者的联系。那所以我觉得这种记忆是很重要的,而且这个记忆我们把它发挥出来就是一个广泛的同情心的基础。我为什么觉得那种一刹间的集体热情对我来讲,我好像本能的免疫,或者是有距离感,就在于那个东西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那个东西跟真正的,对个体的同情心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们要靠那个东西来推动我们对于灾区或者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儿,它是一时的。那现在过了一年了,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靠对具体的人的感觉了。那这个具体人的感觉就是首先需要我们就是想到那位妈妈,她的孩子死了。她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你想这里面死的每一个人,他的亲人,他的家人,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同事,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对死去的人的感觉是什么?
从这个地方开始我就想起来,我们真的需要把一个一个人的故事重新还原出来。那第一步当然就只是说我们找回所有的名单,因为到现在也还没有,到底死了多少人?数字也没有。但是到了下一步的时候,就是甚至应该有口述的经验,这个经验不是为了要揭人疮疤,让你重新记一遍很痛苦,而为了让他说出来之后啊,他其实是一种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