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香港》：什么是真实的香港记忆？

　　凤凰卫视5月27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我们昨天跟大家介绍了一些，看了一些关于香港过去的老照片，事实上我们大部分时候认识一个地方，了解一座城市，首先是通过对它的影像来认识它，来接触它的。这些影像就算是流动的影像，就算是视频，往往也能够规格为几个静止的画面。于是你一想到巴黎，大概就会想到一个有铁塔当背景的一片的有蓝色屋顶的房子。你想到了伦敦可能会想到了泰晤士河旁边的大本钟，以及更新的千禧眼。那么你想到了北京，当然就会想到了天安门城墙，以及前面的大广场。

 

　　那么同样关于香港我们也有很多的这种可以刻画起来很简单的图像记忆。比如说今天给大家先举这么一个例子，就来自我要介绍的这本书《守望香港》，香港东京往复书简，作者其中一位就是我们去年给大家介绍过已经故世的香港重要的诗人作家学者也斯，另外一位则是日本非常有名的文化研究学者跟电影专家四方田犬彦。

 

　　那么这本书其实是他们两个朋友了，就两地的学者，他们认识多年，也都对对方的城市文化很感兴趣，尤其四方田犬彦是对香港的电影熟透了，熟得不得了。于是他们两个决定不如这样子吧，我们互相给对方通信，谈的就是关于我对你所住的那个城市，你所来的那个城市的印象，然后也谈一谈我对我这个城市的看法，我们互相通信。结果他们来回的大概七通这样的信，总共14封信就构成这本书。也就是说两个学者一个东京人，一个香港人，互相来谈对对方城市的看法，跟自己所在的家乡的看法。

 

　　然后这里面我觉得有意思的，你就看四方田犬彦，他说他的香港观念其实长期被三个影像定格住。这三个影像一个是来自有英女王像的当时的香港的邮票，另外一个则是非常有名的香港山顶看下去的这个海港夜景的明信片，以及白天阳光底下的美丽大海，但是浅水湾那边拍的。那么后面两张都是一些典型的游客的眼光看出来的一些图片，也就是一般他那个年代，五十年代起来的这些四五十年代长大的日本小孩，当年的日本小孩一谈到香港心目中就会想起这个香港印象。

 

　　然后他说根据佛洛依德在他名为《关于隐蔽记忆》的论文里面，论及到存在于人类潜意识里的程序，就是说很奇怪人为什么总是记这些很细微的小事儿？而忘了更重要的基本的事情呢？他就说到某个记忆之所以会一直残存于脑海中，是由于它遮蔽了其他更加本质性的记忆。也就是说我们记住的一个东西总是背后排除掉一些更重要，甚至更真实，更本质的事。于是他就说，这三个关于香港的印象，那两个关于香港的最鲜明，曾经最公式化，最招来游客的图像，它们也被这个城市当成宣传自己旅游业的一个工具，实际上它掩盖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也就是白天的极悲惨贫困的现实，游览胜地的美丽海景是在将许许多多水上生活的水上人家和难民的踪影从画面上排除之后，方能够成立的。于是他就开始想，那些被我们游客所习惯的美丽图像，排除掉的，压抑掉的，真实的香港记忆到底是什么呢？

 

　　然后关于这样的记忆，由于是这样的一个书信，那么他们谈的就不止是对于对方的看法了，而且还一定要谈到某种更复杂的相互的关系。比如说这里面也斯他就说到，他跟四方田犬彦谈了很多香港几代人对于日本的一个印象，而这样眼光的转变说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他祖父那一代的日本，是民主主义者眼光的日本，是一个仇人；而母亲逐渐接受的是代表着现代生活，发明了电饭锅这么一个有现代生活的日本。我当年向往的是文艺中的现代性的日本，那么对于我的儿女和学生来讲，今天东京这座城市又代表了什么呢？那么代表的东西我想也就不必再多说，因为大家都已经十分熟悉了。

 

　　那么反过来四方田犬彦也看到了，也在关注香港人怎么看日本，那个日本是不是真的日本的问题。比如说王家卫曾经编过一个电影剧本，那时候他还没有开始自己制导，叫《最后胜利》。一个来自香港的少女被迫在新宿的歌舞伎町做脱衣舞娘，男主人公听说后便从香港来到日本的魔窟搭救她。于是这个东新宿就被拍成一个非常危险，但是又非常魅惑的地方，有很多狭窄的后街。

 

　　四方田犬彦后来发现那不就像是旺角吗？那真的是新宿吗？是谭家明导演跟王家卫编剧一起把新宿变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旺角吗？然后后来他看到了王家卫自己制导的第一部电影就是《旺角卡门》。就发现把旺角当成新宿，把新宿当成旺角这样的等式，在香港电影人那里应该是存在的。

 

　　然后在这本书我还读到了很多四方田犬彦他关于日本的一些有趣的观察，是我过去从来没了解过，没想过的，今天听来都觉得很好玩。比如说这里边就说到，原来在1970年代跟80年代的时候，在日本吃韩国烤肉，上韩国馆子吃饭是只属于男人的，是有着冒险快感的，从来没见过单独或结伴而来的女人，为什么呢？原来当时的日本认为你如果一男一女一起去吃韩国烤肉的话，那表示你们已经有了肉体关系了。为什么？这是因为大部分韩国烤肉店都开在红灯区的中心地带，那么一开始互相追求的话，男人会带女人装模作样装得很高尚去吃法国菜，熟了搞起来了，然后就开始直接去吃韩国烤肉，享受那种刺激和同犯的感觉。

 

　　那么相反中国菜在日本却具有明朗快活的家庭气氛，所以就看到对去什么地方吃饭这个印象就反映出来日本过去对中韩两个国家看法的差异。中国是一个他们能够接受的，是可以一家人快快乐乐全家团圆吃饭，吃得很开心，很上场面的一件事儿。而吃韩国料理则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偷偷摸摸的，到了今天日本对中韩两国的看法好像又开始慢慢在翻转过来了，这时间的变化是不是很奇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