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在芸芸国宝之中，我最欣赏的一种就是熊猫了，所以在我脑海里面，熊猫总是跟国宝变成一个同义词。于是前几年当我们香港的财政司司长跟伏明霞结婚的时候，很多人说他娶了国宝，我一时没听清楚，我心里面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很怪的感觉，怎么娶了国宝，后来我才懂了，对，原来伏明霞也是国宝。

我觉得现代民族主义最奇怪的一个地方，就是很多东西在民族国家出现之后，突然都有了国籍，比如说熊猫、比如说自然界的山水、比如说某种工具、某种衣服，这些东西本来不属于任何国家，但是现在突然之间都有了国籍的身份，好像都能够体现某种的民族性，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今天我想给大家介绍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这本书叫做《制造中国》，副标题是“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作者叫做葛凯，葛凯其实是一个美国的中国研究专家，KARL GERTH是他的英文名字，现在是牛津大学的历史系的副教授。

葛凯在这本《制造中国》里面要探讨一个问题，我觉得是非常有趣的问题，什么问题？就是爱用国货的这种思想的历史源流。我们知道在过去几十年来，中国历次发生过很多次抵制外国货，然后要大家反过来爱用国货，这样一种想法、主张、运动。

当然到了最近十年，最近十几年的运动里面，我们比较少听到人家在说爱用国货，通常我们是抵制一些外国货。可是我们一直就把这些东西当成是我们民族主义运动的副产品，觉得它不是很重要。但是葛凯不一样，他深入这里面，因为他认为这种爱用国货的想法，或者说把货物本来是纯粹的马克斯所说的抽象的消费品，没有祖国的消费品，把它加上一个国籍的身份，是一个现代中国人学习做中国人的一个重要的途径。

就像我刚才所讲的一样，就是说我们不只把一本书，或者我们身上穿的衣服，加上一个国籍身份，连一切的物品我们都认为它有个国籍身份，而且我们还会划一个等号，比如说是中国人的，就应该穿中国的衣服，是中国人的话，就要用中国的东西等等，有无数的这样的句子就生产出来。

葛凯在这本《制造中国》里面探讨的就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是最早一代那种爱用国货的运动的整个历史过程，中间的整个运作的环节。非常有趣，大家不要以为这样的历史书很沉闷，事实上，里面充满了很多很好玩的一些小故事。

比如说这里面就说到，当时一切事情国家化的过程里面，开始有了国药、国语、国富、国具、国旗、国歌等等，有很多人要告诉大家，怎么样才能够做一个爱国的一个中国人。教大家透过消费一些爱国的物品，来认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这样的过程，葛凯称之为民族商品的展览会。

当年的确有不少的爱国团体，或者政府去办一些这样的展览会，要大家认识什么叫国货，要好好的爱用国货，可是这也可以看成是整个时期的一个特征，就是说，整个时期大家尝试用视觉去判断什么东西叫做中国的，什么东西又叫做洋的，问题非常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中国人从清末一直到现代，面对的其中一个最大的打击，不止是军事上处于弱势，不止是国土上沦为半殖民状态，更重要的是什么？就过去中国地大物博，就像乾隆的说法一样，我们什么都不缺，干嘛搞贸易，突然之间，整个中国市面上卖都是洋货，所以中国的自信，必须从曾经爱用国货开始建立起来。

但这里面，就会出很多故事，比如当时有一些人，就劝导大家爱用国货，出很多杂志，里面很多小故事，有一个故事是当年流传甚广。话说这么一个小孩，离开家乡，到县城念小学，天气越来越凉了，于是老妈缝的一件衣服寄过来，他高兴，这冬天穿的毛衣，一看，原来毛料居然是日本生产的，那该怎么办？这下这小男孩就陷入挣扎了，一方面天气很冷，不穿毛衣不行；第二方面，这毛衣是他妈亲手打造的，亲手织给他有爱心，他穿表示孝顺，但是这时候，他又爱用国货，穿用日本的毛料做的衣服，那怎么能够体现他的爱国心呢，正所谓忠孝两难全。后来小男孩以爱国为先就不穿衣服了，但是他又很冷，怎么办？于是天天在学校跑步，跑着跑着成为整个县城里面赛跑比赛第一名，所以爱国到最后是有好处的。

这是当年一个很流传甚广的故事，而且当时我们要注意这种所谓的抵制洋货、爱用国货的运动，并不单纯，它并不只是一种爱国运动，而是各种不同的参与者在里面，可能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想法。比如说有一些商人，他就强调要爱用国货，这些商人可能一开始是做西装的，问题就来了，西装能够算是中国的东西吗？很多人就说，我们不应该穿西装，我们应该穿传统的中式的服装才对。

但是这时候这些商人就想到一个办法，我们辨别一个东西，是不是国货，不是看它有没有一个国家的民族特色，而是从四方面判断，哪四方面？就是它的原来的产料，生产它的工人是什么人？工厂的经营管理者是不是中国人？它的资本是不是中国的资本？满足这四项条件之后，即便是来自西方的款式的西装也可以是个国货。所以，爱用国货运动对当时很多商人来讲很重要，是维持自己的生计、维持自己生意的机会。

当然这里面也浑水摸鱼有一些不法分子了，比如说，当年曾经有这么一个学生团体的领袖，是一个全国性的、非常大的组织领袖，让大家爱用国货。后来他被人揭发，原来他跑去恐吓一些商人，勒索他们，你不给我钱的话，我就叫大家说你的东西是洋货，揭发你的东西有洋货，看你怎么办。后来学生领袖恶劣的行为被揭发了。后来有另一个更激进的爱国学生团体，叫做铁血团，铁血团就把他给暗杀了，暗杀了之后，就说这是为全国人民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