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中国贵族精神的命运
2009年04月01日 14:41凤凰网专稿 】 【打印已有评论0

刘再复:虽然中国贵族传统较早瓦解,但是在中国长期的社会里面,富和贵,这两个大概念是分得很清楚的。比如说我们看《孔雀东南飞》,这一点刘大杰先生很早就指出来,文学史上没有写过,他另外谈魏晋思想,魏晋思想的这本书里面谈到了,像《孔雀东南飞》,我们知道它是一个很重要的悲剧了,主角焦仲卿的妻子兰芝,是很好的媳妇,为什么她的婆婆不喜欢她,非得把他们分开呢,我们注意读这个《孔雀东南飞》,这个女子其实她家庭很富有,可是她的出身比较差,不是贵族出身,她的婆婆嫌她的出身不够高,跟我这门第不相配,所以最后就逼着她的儿子,把媳妇赶走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悲剧。可见当时富和贵是分开的。

从《红楼梦》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个富和贵在当时分得非常清楚。我们知道贾宝玉和探春他们在建立诗社的时候,开始的时候,他们建立诗社的时候曾经说,我们这样建立诗社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一个名号,那么贾宝玉说,那你们帮忙我取一个笔名吧,那他们有的人就跟他开玩笑说,要不你就叫做无事忙吧,或者是叫做绛洞花主吧,他都不满意,后来薛宝钗很聪明,她就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她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叫做富贵闲人,贾宝玉说,那就由你吧,他其实很高兴。他就是一个富和一个贵和闲三者兼得,所以薛宝钗说,你已经大富大贵了,再加上闲散,那太了不得了。这个闲散就是精神贵族,那么后来我们的辛亥革命把贵扫掉了,我们1949年的革命,把地主这富也扫掉了,我们文化大革命把这个闲散的扫掉了,所以富贵闲人后来就没有了。所以我第四个问题就要谈一下,就是说我们贵族制度,贵族时代瓦解以后,我们在20世纪出现了我们的一些重要精神现象。

我现在讲贵族时代结束以后,我们的20世纪出现了几个重要的精神现象。那么第一个现象就是“象牙之塔”的瓦解和逍遥精神的消失。我把象牙之塔作为一种象征性的东西来谈,跟闲散、逍遥有关,它是一种象征性的东西。20世纪到现在,我们一直把象牙之塔看成是负概念,看成是个不好的东西,象牙之塔这个概念,最先的产生是在1925年、1926年之间,那时候鲁迅先生翻译日本的文学家厨川白村两本书,一本《苦闷的象征》一本《出了象牙之塔》,后来象牙之塔这个名词,就开始在我们现代文学,现代文化里面流行了。厨川白村,很可惜,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他才40几岁就被地震埋掉了,死了。

但他这个人很有才华,他当时提出文学是苦闷象征这个命题很精彩,另外出了象牙之塔,它这个中心的意思是什么呢,他希望我们作家能够走出象牙之塔,走到十字街头上去关怀社会,这跟鲁迅的整个的思想很相通,所以鲁迅很喜欢,就把它介绍过来了。当时中国处在一个苦难的时代,在受帝国主义压迫,需要作家去投入社会,他们提出的东西,是很合理的,就是要走出象牙之塔。但是后来把这东西走向极端了,把这个象牙之塔变成是很不好的东西,结果一方面作家走向十字街头了,但走向街头以后,再回不到这个象牙之塔了,变成是一种不合法的东西,不合理的东西。

其实这个精神,那个象牙之塔就是一个作家,一个思想家精神创造的私人空间,必须要有一种象牙之塔的。有一个象牙之塔,有一个精神的空间,这跟关怀社会并不矛盾,我们一方面可以关怀社会,但是我们一方面还要进行很认真地从事精神价值创造,那精神价值创造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沉浸状态,一个面壁状态,这样我们的艺术品,我们的作品,才可能精致,才可能有深度,所以这个东西本来并不矛盾的。后来我们把它对立起来了,把它对立起来就是整个的象牙之塔现在就没有了。鲁迅先生当时还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不可能了。所以连放任山水的自由这些都没有了。

周作人有一本书叫《自己的园地》嘛,也是想说有个自己的象牙之塔,但是后来这自由园地就没有了。所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就是象牙之塔的瓦解。那么这个象牙之塔的瓦解,我只是用一种象征性的语言来说明。其实还说明像贾宝玉这种闲散的精神没有了,没有逍遥的自由,比如我们当逍遥派,是不是可以呢?其实也可以让我们有个逍遥的自由,可以当逍遥派。我们有一些作家,他很关心社会,热烈地拥抱是非,这很好,我们应该是很尊敬他们,但另外一方面,如果有一些作家选择,我要抽离社会,抽离是非,在一个象牙之塔里面,在这逍遥状态里面进行很精致的精神价值创造,也应该是可以的。但是我们这个象牙之塔没有掉了。这样影响了我们文学作品的精致化,这是我们这个20世纪出现的一个现象。

那么还有一个就是社会生活,第二点,社会生活的习俗,语言,还有审美趣味的粗鄙化。

我这样说,是不是太本质化,大家可以讨论,我们在反省20世纪精神现象的时候,应该承认一点,20世纪出现许多语言上的粗鄙化。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叫《论语言暴力》,就是到处出现语言暴力,特别是六七十年代,充满着语言的暴力,连我所在社会科学院,那是高级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应该是非常高度文明的地方,可是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是声嘶力竭,整天是批倒、批臭,踩上一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都非常粗鄙。我现在想起来非常惭愧,怎么当时会这个样子,但那是风气,是个潮流,我们自己成为风气中人,成为潮流中人了。所以我到香港的时候,提出要告别语言暴力,特别是暴力性的命名,比如说是叛徒,公贼,内奸,黑帮,不可以随便命名,这种东西都是语言的一种粗鄙。我们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不能够连礼仪之邦的表面功夫都没有,我们讲话要文明,要高雅。

另外在生活的习俗上,出现了某种粗鄙化的东西,生活习俗。这个生活习俗当中,就是我们如果说是19世纪,我们中国有个陋习,那是什么陋习呢?就是抽鸦片。我们从20世纪到现在,特别是经济潮流覆盖以后,我们现在又形成新的一些陋习,比如说讲排场,讲吃喝,讲排场这些东西,新的一种陋习,社会生活的也在趋向着鄙俗化,比钱财,争重利,这东西也是世俗生活的一种鄙俗化。这种东西就是缺少这种贵族高雅的、高尚的、高贵的一种追求。这种东西后来影响了文学。我认为文学最重要三个要素,第一个是心灵,第二个是想象力,第三个是审美形式,跑不了这三个,所以文学的事业是心灵的事业,我们有一些作品,比如说《封神演义》,情节那么吸引人,为什么不是好的文学作品?

因为它没有切入心灵。所以《封神演义》它就不是一流的作品。所以这个文学它一定要切入心灵,要抓住心灵,这是心灵事业。可是我们现在由于精神的鄙俗化,文学出现什么呢,文学变成身体文学,而不是心灵文学,表现身体,表现身体的功能,而且不仅是表现上半身的身体,也表现下半身文学,下体文学,充分地鄙俗化了。甚至现在有一些作品,包括很多小说,不写性就不行了,我是思想很开放的人,文学不写情爱,那没人看的呀,那当然是很合理的。但是呢不一定那么人为地每一篇小说都加上些性佐料,就使得作品显得很俗气,像这种现象,我觉得是值得我们警惕的。

过去精神鄙俗化,有时候还可以理解的。下里巴人整个压倒阳春白雪,那下里巴人也有很多文学作品是很好的。那么阳春白雪,我们也应该尊重。但现在呢就进入到一种鄙俗化。就是贵族精神的对立项--痞子精神、流氓精神更泛滥了。

我对痞子文学并不全盘否定,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一个口号好像是天生合理的:我是流氓我怕谁。这种东西它就是精神的鄙俗化。流氓、痞子,最不讲原则了。我不反对世俗生活的充分发展,我很喜欢香港,我认为香港是地球上世俗生活发展到极致的非常了不起的一个社会。所以我们今天中国世俗生活的发展,我也是非常高兴,非常支持的,但是嵇康说了一句话非常好,说我们应该外不殊俗,内不失正,他的贵族精神,外边跟世俗的生活你不要搞特殊,好像我表现特别清高,拿出个架子,不要这样子,所以不要殊,特殊的殊,俗就是世俗社会的俗,外不殊俗,但内不失正,你内心里要坚持你的心灵原则,你的社会原则,这才行。流氓缺少一种东西,就是没有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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