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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中国文化里面，其中最奇特的现象是什么呢？我们一起来看一看这张《人体经脉图》它很怪，它的人体比例很有问题。这个人，他整个腿部以上的上半身，要比下面的腿，大的多。
如果照这么看的话，这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更怪的地方在哪里呢？中国从来出现过一张像样的、合乎比例的、人体的赤裸的图像。
比方说我们画肌肉。今天我们知道，我们人有肌肉，有骨架，肌肉切开有纹理，有血管……这些东西，好像从来没有在中国的文献里面出现过。包括我们所有中医的典籍，画人体，画出来就是经脉。
你觉得不觉得很奇怪，经脉跟穴道这个东西，是我们用肉眼看不出来的。为什么我们老要画这样的画？而明明你用肉眼，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些肌肉的纹理线条，我们却一点都不管呢？
我以前曾经读过一个日籍的医学史家写的书，就研究这个问题。他觉得太有趣了，同样是那么古老的文明，希腊人一开始画、做的雕像，就很注重整个人体结构是不是很合比例，这些肌肉是不是画得很正确、描绘得很正确、雕得很正确。
但中国人却沉迷于一些，用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把它画在人体上面。不可能中国人的眼睛有问题，看不到肌肉，而是我们背后的文化上面，制约了我们看到什么，看不到什么。
今天我发现另一本书，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过去几天，我一直给大家介绍的，都是一些正经的艺术史家来谈中国艺术史，今天给大家介绍的，则是一位哲学家，这就是今天在欧洲相当有名的一个研究中国哲学、或者是比较哲学的一个专家，叫做余莲（FrancoisJullien），他的一本书叫《本质或裸体》。
余莲，是个很有争议的学者。他的很多著作，也正在陆续的译成中文，包括我现在手上的这本《本质或裸体》，其实也出了一个大陆简体字版本。但是他有很多书我觉得翻译的不怎么样。这本《本质或裸体》的简体字版本、繁体字版本，我翻过觉得翻译的都还不错，大家可以买来看一看。
回到这本书，最中心的问题，就是一开始我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的艺术没有裸体这回事儿？或者说没有画过一个合乎正常比例的、正常结构的人体图出来。从这方面，我们要回过头来想，什么叫裸体？余莲作为一个哲学家，想去把握的东西，不是艺术的讨论，而是要从这些艺术表现的差别，去看出一个文化里面的思考方式的差别。
西方艺术史是充满裸体的，从古至今就有很多的裸体，从希腊开始一直到现在，裸体是无处不在的，裸体可以说是每一种艺术形式、每一代艺术家的试金石，每一个受训练的艺术家，他在画写生、画素描的时候，都要经过一个对裸体模特的掌握。
比如说我们现在看，最经典的艺术大师达芬奇，他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在于他对人体精密的掌握。文艺复兴的艺术家，每一个人对裸体的艺术的掌握都是很精到的。
这个裸体到底是什么呢？以前有一个很有名的艺术史家叫克拉克，他有一本书就讲裸体艺术，他做了一个很出名的一个分别：“裸体”跟“赤裸”是不一样的，“赤裸”是什么呢？
假如我现在，在镜头前把衣服就这么脱了，这叫“赤裸”。而“裸体”是，如果有人要画我的话，要拍我的照片，是经过考虑的，那叫“裸体”。“裸体”并不是真正的没有穿衣服，“裸体”其实是穿了，穿的是什么呢？就是这个艺术家给他一种表现形式，给他一种氛围，“裸体”是一个文化的概念，不是个生理的概念。
但是余莲在这里面提出另一个观点，就是说“裸体”是什么呢？“裸体”就是本质，它代表着欧洲哲学传统的一种思考方式，就认为万事万物的背后，有一种不变的本质，这个本质是你拨开表象就能看到。我们脱了衣服之后，就能有裸体。而万物只有人类才会有裸体，马没有裸体，对不对？老虎没有裸体，它们不穿衣服嘛。
但是人是拨开外在之后，有一个不变的本质。我们今天看希腊的裸体雕像，我们会觉得那个人、那个雕像，体现出来的就是人的本质，到今天都没有变化，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这就是裸体的意义。它是一种哲学观念，表示出西方人追求一种永恒不变的本质，或者形式。
那中国人怎么样呢？中国人难道不追求这个吗？我们先看一幅很有名的画马图，马的形态比例是非常好的。我们再来看看，中国画昆虫、画蚕，我们中国人画虫，也是画得很仔细的。这表示我们中国人完全有写实的能力。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写实的画过人，包括以前的《春宫图》，《春宫图》里面有人体，但是这些人体也是很怪异的，就像两个皮囊搂在一起一样，它也是不合比例的。
反而人物身边的一些道具、床，我们可以画得很精准，这是为什么？余莲就认为，这是因为中国人讲究的形，跟西方人讲究的永恒不变不一样，我们讲究的形，是永远在变化之中的。
形是一种不固定的东西，中国人并不追求一种本质不变的人，中国人讲究的是人在自然之中不断的变化，以及这个人跟他身边的所有的东西的关系。是画这个人，不是看着这个人，对不对。
他画什么呢？他强调衣袖怎么样飘动，衣服的皱褶，衣服的线条，怎么样体现出这个人的气，而气是看不到，气是要用这种方法去把它画出来的。我们的画，掌握了过程中的一个局部，而不是定在某一刻的本质。
这就是中国人整个思考方式的不同，产生了这样的一种效果。所以中国人画人，是很强调这个人，他是不能脱衣服的，正是要透过他的衣服、他的动作、他的形体去表现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之中。所以这是中国艺术的另一种概念。
而说到裸体，本来今天我也会有一些裸体的照片给大家看。但是很奇怪，因为我们公司很担心，会不会太过敏感。这又是一种对裸体的概念。想想看，我们最近几天，看了那么多陈冠希跟他一堆女朋友拍的照片，在电视上也看到，虽然都打了马赛克，虽然我们没有办法看到他的全面。但是这些照片，我们觉得好像这样处理过，就不淫秽，而一个艺术裸体摄影，我们就觉得很淫秽，这又是一种文化上的概念。
裸体不只是赤裸，赤裸本身并不可耻。有时候，一个没有裸体出现的照片，甚至可能更淫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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