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八分钟》节目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

首播：周一至周五       17:05—17:15

梁文道：对很多老外来讲，去中国餐馆吃饭其中一件最让他们觉得奇怪的事情是什么呢？首先这个餐馆一坐下来之后，给你送上来这个菜牌是那么的厚，里面几乎有几百样的菜，然后当你点菜之后，你会发现这些菜都能够很迅速的在几分钟之内上桌，这跟一般去一个西餐厅吃饭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因为在一个西餐厅吃饭的话，你会发现这个菜牌一般来讲都是尽量精简，然后上菜的时候也都会比中餐馆慢的很多，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呢？

其实说穿了很简单，我们分析一下，中国菜的这个组合的方式。比如说你如果来香港玩儿的话，你吃广东菜你可以发现有很多菜它是这样的。比如说菜源炒牛肉，菜源就是蔬菜，菜肴炒牛肉，菜源炒肉片，就是炒猪肉，菜源炒鸡柳，就是鸡肉，菜源炒石斑，那么就是鱼块。那么接下来再反过来，这个牛肉可以变成叫做柿椒牛肉，或者是这个柿椒鸡片，柿椒这个鸡柳，柿椒肉片都可以。你有没有注意到，中国菜其实一个最大的奥秘在哪里？其实它往往，就是来来去去那几样东西，那几种材料，那几种烹制的方法。然后把这些不同的材料、不同的烹制方法组合来、组合去，就能够做出无穷的变化。

其实为什么中国餐馆的这个菜牌会那么的厚，里面好像很多菜，但其实他们的做法往往是能够大同小异的，迅速的把它组合出来的。那么今天我要讲的这个观念，这一点就是说，我们中国人很习惯把中国菜分成不同的部件、不同的部分，不同的构成的部分，再把它们拼凑、组合，好像是变化无穷，然而，万变不离其中，总是依赖于几种基本的模式，这样的一个想法，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呢？就是今天给大家介绍一本谈中国艺术史的著作，就是今天介绍这本《万物》。

《万物》的作者雷德侯，他是非常有名的研究中国书法，跟中国碑帖的一位艺术史家，现在他是德国海德堡大学东亚艺术史的教授，是很重要的一个汉学家。

那么他这本书，在前几年出版的时候就饱受好评，那么他提出一个概念是什么？他讲中国讲万物是什么？就是说万物的创生总是来源于几个很基本的法则。

比方说中国人喜欢讲艺术是要模仿自然，但是讲究的不是完全的像西方写实艺术那样子去照抄一遍，复印一遍那样子去模仿自然。而是讲求要掌握自然的原则。自然创生万物的原则是什么呢？我们举树为例。

你比方说我们看一棵树，看它的树叶，我们应该觉得每一片树叶都是差不多的，对不对？树枝长的都很像，树干也都很像。但是我们很容易分辨一棵树跟另一棵树的分别，为什么呢？就虽然它的组合部分都很像，但是它们组合起来的方式却是千变万化的。

中国人就充分的掌握到了这样一个原理，来构成他们的艺术事件。那么雷德侯这本书，其中一个他最重要的一个基本的观点，就先从汉字讲起。

我们看看汉字，我们知道汉字是由不同的笔划、不同的书写方式、笔法去构成的。那么这样一个构成方法，理论上可以有两种极端。那么雷德侯就说第一种极端就是我们把汉字的，比如说点、撇、纳这些东西分在四个向线，就上下左右，四个向线里面，那么分在四个向线里面，我们可以数出总共9999种不同的变化方式。但是中国人没有采用这样的变化方式，我们也同样的可以构做出无限的不同的汉字，每一个字都有完全独特的形态。但是我们也没有这么做，我们选择的是什么的做法呢？举个简单的例子，大家想想看我们中国人学汉字，要学部首，部首是什么？部首就是一个汉字里面基本的一个构件，一个部件。

比如说一个立人旁，或者一个竖心旁，那么我们的汉字就是有很多这样的不同的类似部首这样的部件，这样一些模式，模件，把它反复拼来拼去，就能够千变万化的组合出各种各样的汉字出来了。

我们再来看另一个例子，比如说像我们看先秦这些青铜器，或者是商州青铜器，比如说这些鼎，我们看这些鼎，它上面的图案，它上面的明纹，好像都看起来我们外行人看都觉得很像，但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一个鼎，每一个青铜器，跟别的青铜器上面的明纹图案又是有分别的，它们构做原理同样的也是用各种不同的模件来组合来、组合去。

那么雷德侯就认为，这是什么呢？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对模式化的一种的迷恋，或者对模式化的思维方式的一种特点。那么这种模式化的思想方式，表面看起来好像很没有创作力，就是一个大量生产。说的对，它就是个大量生产。

想想看青铜器也好，想想看印刷术也好，石器也好，陶器也好，我们做这些东西的时候，都是需要一个大量的一个工厂化的程序，在现代社会的工厂出现以前，中国人就已经是用种工厂化的思维，来制作我们的工艺产品。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秦始皇的兵马俑，看秦始皇的兵马俑我们常常夸耀，就是说他们看起来很像，但仔细看你会发现每一个兵马俑，这些兵俑他们样貌都是不同的。但是请注意，这些兵俑他并不是真的是写实的，拿着一个活生生的秦兵照着他的样貌去刻划；相反的我们能够数出原来那么多的兵马俑，那些兵俑，他们的脸形大概就只有八种。然后他胡子又给分好几种，头发又分好几种。如此一来，我们就把这几种胡子、几种脸形、几种的这种发型，拼来拼去就拼出了好像是千变万化的这一大片的秦兵的兵马俑。

那么，说到最后我们面对一个问题了。就是如果说中国艺术就是喜欢这种搞模式化生产的话，那么我们的书法、我们的绘画怎么样呢？我们不是很强调创造，很强调自然的天性嘛，本性的流露嘛，没错，的确如此。

但是请注意，雷德侯说的很对，我们看看书法，书法这个东西，我们虽然强调的是要自然的由心而生，特别在草书里面的时候。但是我们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和模仿的过程，同样的绘画也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回去翻翻解子元画谱，很多人都看过这个画谱。里面有各种画山、画石、画竹、画花的方法，你只要掌握到这些基本的画法，你也能够随便的把这些解子元画谱里面的一些技法，抄出一些东西出来，拼凑一下，也能够成为一张还看得过眼的画。好不好是另一回事，但是这就是中国艺术创造的一个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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