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艺术的人内心有很多苦痛
许戈辉:我的确是和很多搞文化艺术的人交流过,我发现他们好像内心里边,有很深的痛苦,我也希望您能够告诉我,您刚才就说,您觉得您一辈子痛苦,我以为您应该是半辈子的痛苦,就是晚年的生活,应该已经相对安逸,艺术造诣也得到了公众的认可。就是您的痛苦,到底具体化是什么,您的精神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痛苦?
吴冠中:我不讲过去的一些生活痛苦了,年轻时候,什么个人奋斗啊等等,我不讲了,我讲的我的痛苦是从回到,从巴黎回到国内,那个痛苦,因为我的概念,对于艺术的那种,把它看得很这个神圣,而变成要一个螺丝钉,这个痛苦是太大了,在这个转折之间,整个人发生了,这是个痛苦,那个时候是政治的压力,政治压力上的痛苦,当然我得服从政治,我要生活这样,一个是政治给我的压力痛苦半辈子,好了,现在老了。
许戈辉:对,我再补充一句,在那个时候,您有过后悔吗?
吴冠中:后悔没后悔?
许戈辉:对,在当时那个社会的压力之下。
吴冠中:那时候我在艺术上的坚持没后悔,但是也有后悔,就是不让我们画画了,三年劳动了。
许戈辉:您那时候觉得我还不如待在巴黎。
吴冠中:对了,让我劳动,我有点后悔了,那个有后悔了,我学这东西干什么呢,那有过这样的情况,只要让我画画,苦难,我觉得不算,没什么关系,苦有什么,已经很习惯了,那么这个时候是政治的压力给我的痛苦,过去了那个时代,改革开放了,好多了,我们解放了,那可以这么说。那么第二点,老年的痛苦了,现在老年,一般讲来是积极了,都有钱了,总还是靠钱了,好在我老了,我老了,生活的要求有限,生活要求有限呢,所以我觉得这方面的压力不大,而这时候觉得痛苦的就是说,我怎么能够创造出更新的东西出来,因为老了之后,很多话讲过了,不愿意重复了,要有新的创造,所以我的痛苦就是说,怎么样能够有新的,新的感受出来,所以我就在作品上,已经是比较,更重要的是我的思想,画的是我的想法,画的是我的感受,不是画一个东西,很具象的东西,这样,但是它并不是完全空洞的,抽象的,抽象里面它是思想,所以我觉得…我觉得主要是思想,很多社会问题,什么问题,对我刺激的,都是思想问题。
许戈辉:那我们以您这一次展览中的某一幅作品为例子,我们来说一说。您告诉我,您自己最喜欢您的哪一幅作品,这幅作品的背后,又有哪些创作的…给我讲一讲。
吴冠中:这个,我现在不能说每一幅作品,哪一幅,因为每一幅作品,都是很痛苦的,都是经过很大的艰难提炼出来的,不管最后作品成功不成功。比方说中间挂的一幅叫《落红》。
许戈辉:《落红》。
吴冠中:比较大,《落红》《落红》,因为我就想的,这世界的复杂,背后的千军万马也好,什么也好,都是很复杂,世界的复杂,交错,闹不清这世界,但是最后出来都是落红,都是完了,最后都是要落红归去了,所以一代一代下去,是这样的就是人生的感觉,看着很华丽,落红,实际上都是过去的,都是骗,过眼烟云,是这样一种想法的,而且可能这个…。还有一幅那个叫《金缕衣》。
许戈辉:这个应该是就是那个汉代出土的,身上裹着金缕衣的那个。
吴冠中:对,我说住豪宅,是叫住豪宅,这个坐宝马,最后穿着金缕衣,那么高贵的衣服,还是进坟墓了,是这样的感觉,就是思考。
许戈辉:我觉得您,就是您刚才给我举例的这两幅画,都有一种,就是繁华逝去的一种失落在里面。
吴冠中:是的。
许戈辉:但是我们有一句古诗叫什么,叫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红花。
吴冠中:更红花。
许戈辉:其实您,以您现在的这个心境和人生阅历,您可能会,也希望自己以前的艺术经历和这些思考,能够传递给新的,就是下一代的这些年轻人,能够让他们在以后的艺术道路,能够少一点坎坷,会不会有这样的这个心情在里面?
吴冠中:是这样的,因此在这个领域呢,有一种悲哀的那种感觉,但是那种画面表现出来,让人还是觉得华丽的,使人感觉到画还是好看,还是好看,还是美的,但是美的里面是苦的,苦在你心里面,内心是苦的,面上是华丽的,往往是这样的。
许戈辉:所以我看您对这次画展,自己写了一个前言,就是说老人远去,背影渐远渐小,然后有人追上去,拍到了前胸,就这句话,让我觉得很震撼,您说我的衣饰和我的肌肉。
吴冠中:透明的。
许戈辉:都是透明的。但是呢您恰恰拍到了我的那个心扉,这个里面是血淋淋的肝脏和这个心脏,是吧?
吴冠中:对。
许戈辉:是,我看您画展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论是线条还是色彩,好像都是美好和祥和的,但您却说这里是血淋淋的心脏,让我们感受到这种苦难的冲击。
吴冠中:赤诚的,全是真的,没有一点假的,就是这样,这种情况,这真是这样的。你比方有的是很优美的,也有一些,比方说“钢琴曲”,有一幅叫《春风又绿江南岸》,是吧,这个一般人很容易接受,是吧,这叫雅俗共赏,全是些,这个杨柳,春天绿了,是吧,春风又绿江南岸,只有一个小桥,露出一个小桥来,是这样。看着好像有很多写得很优美,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种寂寞感,有种孤独感,我感觉都是这样。
许戈辉:尤其是可能您的这个故乡,人家都说艺术家,可能那个乡情,是他心里边最深的那个情结。
吴冠中:对,是这样的。
许戈辉:那里有您的童年时代的所有的梦想,记忆,有您所有的亲情融在里面。
吴冠中:是这样。
许戈辉:现在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动荡,能回想起来,真的是又亲切,但是又伤感。
吴冠中:是的。是这样的。
许戈辉:在您人生经历里边,在您的所有苦难中,有没有别人给您下的毒?让您至今觉得耿耿于怀的?
吴冠中:也可能有一些,但是不是印象很深了,不是印象很深了。还没到很厉害的这个毒的情况。当然那案件是很多。
许戈辉:说明您为人还是蛮豁达的,可以把那些苦难中的毒这个给排解掉。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就是在那些比较艰难的岁月里,您让自己能够排毒的秘方是什么?
吴冠中:很困难,当这种时候啊,我只有工作,疯狂地工作,疯狂地工作来忘掉它,我只有在艺术里面的时候,才可以把这个苦难忘了,比方我正在工作的时候,那蚊子咬了,苍蝇咬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全都可以忘掉,这个是工作。
许戈辉:思想上的苦闷也就。
吴冠中:对,忘我,能够忘我的这个,在艺术里面可以忘我,它是解放,靠艺术解放。
许戈辉:所以我曾经看到书里边写说,您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边,您曾经就是,就像是用作画来自杀。
吴冠中:对。
许戈辉:用这样的字。
吴冠中:有过,有过这样的,因为那时候得了病,得了病啊,老治不好,我想自杀,是吧,自杀也很痛苦,就是这样,后来我觉得画画这个愉快,画画就是忘我的,所以有一段,医生跟,这个医,这个西药,中药,吃了,吃着西药,都没有什么用,我说不要了,干脆我就画画,完全画画,我想画画累死了,也比较舒服,好,这一画画以后,他专心了,完全专心了,反而病好了,它反而治病了,能够这样,因为它一切东西都停止了,它全都靠大脑来控制你这个。当我画画的时候,一直画画,我可以一天不吃,一天不喝,不撒尿,不上,任何东西不需要,我画完以后,我才能够吃得下去。(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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