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社会富裕了，所以我们最近能够在很多的时尚杂志上面看到很多的讲饮食的东西。比如介绍你喝红酒，介绍你吃匹萨等等。

那么有时候我看到一些最近有名的一些饮食作家，很喜欢谈他们到了普罗旺斯怎么样怎么样，去了意大利怎么吃怎么吃，到了伦敦哪家名厨又如何如何。

可是我常常觉得这种东西不是不好看，只不过，怎么讲，我们国人刚刚才方得温饱，然后你就对着我们一大帮我们没出过门的这些乡下土包子说“哎呀，你不知道巴黎的什么什么名厨做的多好”，有点不大像样子，所以这时候我特别怀念起我们中国古典谈吃的文学是怎么谈。

什么叫做清贫呢？清贫不是一般的贫穷，就它是很清。可是这个穷人家他桌子还是干干净净，窗明洁净。它是东西少，但是东西维持的要像样，在贫困的环境底下哪怕只是吃馒头，这个馒头就得讲究起来。

又由于贫穷的关系，难得吃到一样好东西就特别不只考究它，而且记忆它，回忆它。因为中国是一个多灾多难得国家，几千年来又有战乱，又有天灾，所以人往往在飘荡之中就会想要怀想跟回忆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

这些回忆又往往连接在舌头上，我们说中国人会吃，中国人爱吃，我们更不能忘记中国人往往是在穷中谈吃。我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作者舒国志，被认为是台湾近十年来散文第一高手，他的散文真的是写的是一绝，尤其他写吃喝更是一绝。

他这本《穷中谈吃》顾名思义，讲的就是中国人怎么样在穷困的环境底下吃，吃又如何吃的穷，而且还要吃的好。吃的穷又该怎么去讲究？看他这里面就讲了，他说中国人处困窘，或原业不济时，最先想到的是开个小店卖吃的。

他就谈到当年台湾的电影，就是台湾的国片。在六七十年代导演拍片不卖钱，常说干脆卖牛肉面吧，竟有一点道不行，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孤怆之叹。

“中国之吃，与记忆相佐，颇赖一种叫‘回味’的东西。即使这当儿下口的是酸豇豆炒辣椒，是馒头就着咸菜，是薄饼夹大葱；然那松江鲈鱼、阳澄湖蟹、关外口蘑、北京烧鸭这类大伙习有见闻，早成了埋涵在中国人胸腹内共拥的消化酶。”写得很漂亮。

那么其实如果我们很穷的时候，很清贫的时候吃东西，你更能够发现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它的好处到底在哪里？我发现很多人写饮食，是现代比较年青的写饮食，就是喜欢讲一些很花俏的东西。

就像我们今天去馆子吃饭一样，基本的东西反而做不好。你比如说煮一锅饭，煮一锅饭，本来看来是最天经地义，最自然、最正常的事。但是你今天上菜馆吃饭，尤其是大城里面的大酒店的饭馆，你什么时候吃到一碗煮恰到好处的，米选的恰到好处饭呢？

但是米饭是何其重要，来我们再看看舒国志，他这么讲，他说“便因米之种植，从此中国不忧穷矣，便因米之种植，从此中国不忧衰弱矣，米饭之为物，最能吸附他物之气，油腴可入，菜湿可入，辣味可入，咸味亦可入。”，“米饭，君子也，与万物皆和，却又和而不同”这是他当年引述杨东山曾经论欧阳修的文章给罗大京听为“饭之为物，一日不可无，一生弃不厌，以其温纯雅正”。

然后他就说了“饭之粒质天纯如纸，故太多菜肴之功能在于下饭”。那么又由于这个菜要下饭，所以中国人的菜，又要切几块儿，要宜细切，宜化矣，切其后，诸菜具备，方下锅同炒，也为了节约燃料并且趁热同时端上，这是炒菜优良系统化之后，亦发成为中国家常吃饭不可取代的独绝形式。

热炒是为了香气四溢，助长下饭，但是这就出了一个什么问？请看，他说是“热菜纯饮，便从此再也离不开饭桌，再也离不开家园了，安土保守之弊深焉，有许人断不愿在行走中买一冷三明治当饭吃，便是耻誉”。

那么可是舒国志虽然一方面口味很中国，为人很中国，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简直是有点道家的气派。可是他又是个很喜欢旅游的人。他当年在台湾，离开台湾70年代，曾经在美国开汽车，逛遍了美国逛了七年，为什么逛那么久，因为他穷。

他是开这个车逛到什么地方呢？没钱了就下来打点散工，然后上路。他到今天为止，在台湾那么炎热的地方，家里都没有冷气，没有电视，因为他觉得热是应该的，人在夏天就该热一热。

他也喜欢旅游，到处跑，那么到处跑就能到处吃东西。吃的东西当然仍然是贫穷的东西。比如说他这里边讲，他说他当年，在紫霄宫吃了一顿中午的斋饭，来了五六个简略致极的素菜，我们五个人每人吃了三碗饭，把所有菜吃光，公认是近二十年吃过最叫人赞赏、难忘的一顿饭。

其中有一盘炒萝卜干，不知是它的萝卜好，还是道观自己晒的好，总之极是鲜美。连萝卜干与油清清淡淡，不加别物来炒，居然令我们几个吃过大江南北的人，也兹兹称妙，可见萝卜真是佳物。

但是这么简单，这么精妙的东西现在能欣赏的人有多少呢？你去饭馆你要他做简单的炒萝卜，那太难了吧，所以这里面最后他的结论是“当消费者越想吃的简单真实，而贩卖者越一心想弄的花样复杂，这社会便产生了鸿沟，解决之法无它，便是令消费者自己主动提出他所要之物”。

这让我想起来了近几年我在上海街上，看到满街的酒楼饭馆，不知道为什么？都标榜自己做鱼翅捞饭，饭君子也，下了鱼翅，君子不就学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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