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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纵是气候有点反常，夏季北京缺雨，五六月间时疫流行，旱情延及山东，南直隶却又因降雨过多而患水，入秋之后山西又有地震，但这种小灾小患，以我国幅员之大，似乎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酿成大灾，也就无关宏旨。总之，在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

刚刚我读这句话，大概是全世界范围内讲明朝的历史里面，最有名的一本书，它开头的第一段，非常的震撼、非常的有名，这本书就是《万历十五年》。《万历十五年》出版了二十多年来，现在已经被翻译成韩文、日文、德文、法文，也被翻译成中文。它本来是英文书。作者是黄仁宇，是我们中国人，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曾经打过抗战，后来退役之后到了美国再念书，换句话说他是半路出家，军人转去搞学术。

他在七十年代就写出了这本书，但是经过很多年才找到出版的机会，一出版就很震撼。比如，像我们刚才念的那一段，那段话说明的是什么呢？说明就是明朝的万历十五年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既然没有什么可说，为什么要写一本书专讲这一年的故事呢？这就是这本书了不起的地方了。

这本书怎么了不起呢？我们这么来想象。其实黄仁宇一直提倡一种大历史观，也就是宏观的历史。宏观的历史就是希望把任何的事件，不要只着眼于那些人的和那些事的身上，而是要放大到整个后面的大的历史脉络背景。

而这个历史脉络背景要放到多大呢？一放大可以放大五百年。为什么他要专讲这一年呢？我们可以这么想象一下，你把明万历十五年想象成整个中国，假设整个中国是一个人体，医学院的学解剖的学生要做一些切片观察，把这个尸体切成一片一片，中间抽一块横截面出来看，能看到一些血管跟神经。就是看这薄薄的一块，就掌握这一块，你就能够发现整个人体大概的结构出了什么问题了。

万历十五年表面上平静无事的一年，其实就能够从这一年的切片里面看到整个中国历史的问题。所以黄仁宇就说这本书虽然讲的是一年的故事，但其实它要讲的是中国失败总记录。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比如说有几个人物死了，第一个是海瑞。海瑞罢官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海瑞生平最后一次出来任官的时候，跟他生平一样的性格，就要严厉的打击各种贪官污吏。

当时他曾经就建议，就是发现有一些御史大夫，有一些御史盐官有贪污的迹象。就贪几十钱，他说不行，他建议应该怎么办？要把他们杀了，杀了之后包皮下来，皮里头再装草。他说为什么这么做呢？这是开国皇帝朱元璋定过的规矩，我们现在该这么办。海瑞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啊？你从他这个建议就能看得到，他这个人就是一板一眼，任何事都要跟道德礼法规矩，而且是严格遵守法律，非常有法制精神的一个人。

可是在明朝那一年，这种精神就使不通，连皇帝都说他迂腐，于是他死的也就很寂寥，就这么死了。这个小故事说明是什么呢？黄仁宇要说的就是，当时想想看这个帝国有法律，但是问题是，一个百分百要遵守法律的官却被人认为是迂腐的，这说明什么呢？不是说大家都没有法制精神，而是说法律远远地脱离现实了，怎么可能说一个官贪了一点钱，然后就要把他处以残酷的刑法呢。

万历十五年，还死一个人，名将戚继光。戚继光这一年死，官史还没有记载，因为他已经被贬官了。戚继光又是怎么死的呢？戚继光死的也是很孤单，因为他被罢官了，很凄凉。他为什么被罢官？就是因为他被认为是张居正的哥们，张居正的爱将。

张居正为什么欣赏他呢？因为他真能打仗啊，比如说他打倭寇，打得多漂亮啊。当年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股倭寇，日本来的浪人倭寇，五十到七十个人，从东南沿海上岸，一直打到安徽，绕了整个南京城走一圈没事，遇神杀神、遇佛宰佛。

当时明朝南京驻军十几万，竟然不如五十至七十人，这是为什么呢？戚继光就发现军队的问题是整个国家的问题，这整个国家，太多的制度太死了，要调动军队都很麻烦。随便举一个例子，大家今天到深圳有一个大鹏湾，大鹏湾有一个所城，这个所城就是屯兵的地方。你发现屯兵的地方，他们老说他们世世代代当兵，明朝开始制度是多么古怪的屯兵制。老爸当兵，儿子就得当兵，孙子也得当兵，从来不问你愿不愿意当兵。

于是这种制度就想让老百姓自己过好日子，当兵去当兵，不要扰民，一般老百姓就种田、种地算了，也不要去当兵。但是问题是从来不考虑现实的问题、利益的问题、志愿的问题，这样的兵能打仗吗？各种各样的文人集团也不相信这些武人，排挤他们，像戚继光就备受排挤。戚继光也在万历十五年死去了。

当然到了最后，这本书想告诉我们的故事是什么呢？它通过这么多不同的、琐碎的事情、案例上推下演，总结出来的就是，明朝的衰亡是从万历这个时候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个衰亡为什么是中国的失败的总记录呢？就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承袭了孔子的理想，儒家的理想，有一个治国的方案，但是就硬把它加在社会现实上面，完全不考虑社会现实是不是能够配合一个理想的秩序，而这个现实往往是变动的，但是中国人又是出了名的不精确。

比如每年要税收多少？有多少兵都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当这个问题累积到一定程度，这个王朝就会崩溃，崩溃之后就立刻开始另一个王朝，另一个王朝就开始另一个循环了。所以《万历十五年》就让我们看到整个中国历史上各个王朝兴衰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