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当你不懂这个繁体字,不会用这个繁体字,你其实丧失的东西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文本非常贫乏,非常单面,非常表面了,就是文字回旋余地没有了。
许子东:我觉得这个东西应该用“双轨制”,因为白话文也好,简体字也好,它背后一个驱动力是“富国强兵”,就是我们得争世界民族之林,我们的地位。因为那个时候实在是检讨,伊藤博文为什么跟严复两个人去了,严复回来就弄成本书,伊藤博文搞成了“明治维新”。所以中国人当时是把这个文字看作我们国家弱的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这个东西实际上到现在还是,我在海外有教中文的经验,我在美国教中文,你对美国人来说,他们开始他们都学繁体字,因为他们觉得台湾的制度是他们比较喜欢的,可是学了没多久都专向简体字,因为毕竟比较容易。作为一个使用来讲,它是比较容易。所以我觉得简体字你现在要废的话也不太合理。
陈丹青:也不太合理。
许子东:但是你热爱文化吧,刚才讲的都有道理,有很多人的名字,像那个台湾有很多作家,他一看到他的名字变成简体字,他就不认识了,他不敢认。比方现在提倡这个,争论的几个评论者,其实当初都是国内的很激进的学者朱大可,另外还有一个叫王干,就提什么新现实主义的。王干这个“干”字它繁体字就是不同的字了。
陈丹青:对、对、对。
许子东:它现在变成一横这么一个,所以我想。
窦文涛:到底是哪个“干”?
许子东:到底是哪个“干”都有问题。
窦文涛:我再把这个话题,在上下五千年再拉回到“五四”,一次次拉回这个起点。你说在那个时候看咱们今天,看那个时候我看到好多文化人儿啊,功也是“五四”,过也是“五四”。全社会好像都说中国现在这个样子,“五四”那开始的,很多个原因包括朱学勤,甚至说文革都跟“五四”有关系。
陈丹青:这很多人这么认为,有道理的,有道理的。
窦文涛:为什么?
陈丹青:就是那篇论文里面谈到的,就是一个“权力崇拜”、一个“民粹主义”、然后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还有“文化激进主义”,种种综合加起来,破旧立新,不破不立,这个观点实际上在“五四”起来的,所以它的逻辑最后会发生文革。
许子东:在各种各样批评“五四”的声音里边最极端的就是这种,最典型的代表人物不是朱学勤是余英时。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学者,他认为文革摧毁了中国人最基本的民间的伦理次序,而这种摧毁要上溯到“五四”。
陈丹青:上溯到“五四”,对。
许子东:这个跟王英华当然是非常,就你知道原来的上海的宣传部长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理论家。他原来当然是赞成“五四”,但后来晚年他也跟我有次对话,他就是说,海外对“五四”的批评声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就讲余英时那个观念是过。
另外一个批评声音是林毓生,林毓生也是个海外的有名的汉学家,他的批评的声音是特别有意思。他说“五四”表面上激烈的反传统,打倒孔家店。其实“五四”的代表人物鲁迅也好,胡适也好,陈独秀也好,他们都是希望从思想文化层面来解决社会政治问题,而用思想文化层面解决社会问题,恰恰是儒家的传统,所以他们表面上激进反传统,其实“五四”恰恰是中国传统的延续,所以说林毓生这个观点是非常非常有力的。
窦文涛:你就说这个激进啊,我就感觉,当时是不是就是说当然人们感觉我这爆脾气,就是说急。我记得那天看到说是严复,曾经跟康有为有这么一段对话。那个严复就是说,现在的中国,大概意思啊,说民智之下劣,就说民智很愚昧,民品之卑劣,对吧?这个要改变中国得从教育入手,慢慢。
许子东:就好像你前几集《锵锵三人行》说的话一样嘛。
窦文涛:但是这个谁呢?康有为回答了一句话,他叫“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就是古语就是说你要等着河水清了,人一辈子有多少岁。就是他那意思就是说来不及了,现在都瓜分我国的帝国主义怎么着的,我们得赶快,是不是当时人们也是觉得有一种心理上的焦灼感,找原因,我们怎么就快完蛋了呢?赶快改变点什么?
陈丹青:这个,所以谈“五四”是要非常同情的去谈。我一方面,我非常不信任我被告知的鲁迅,就“五四”,但同时呢,我又非常想回到那个语境里面去。你想今天我们所有人都回来中国,忽然东北都已经是别人的,忽然说山东也要算别人的。
窦文涛:对。
陈丹青:然后忽然广州那边又怎么样,都会着急。我们这几代人都是在和平环境当中,这根本没有一个丧权辱国这个概念。
窦文涛:嗯。
陈丹青:可是那会儿的人非常强,这个概念,就民族自尊心,“民粹主义”,而且那还是一个世界范围的一个潮流,从德国到斯拉夫地区,然后到亚洲到日本、印度,一路传过来,就是二战以前这是所有这个现在叫做第三世界一个共同焦虑,中国在这个焦虑里面恐怕是最极端的,我能够找到对自己传统最极端的一个国家。但是又照你刚才那个说法,就林毓生说的那个说法,他们还是儒生的人格在面对这些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