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梁文道:假如你有一个外国朋友问你,什么是中国人的话,你该怎么向他介绍中国人呢?你可能会说,我们中国人是用筷子吃饭的人,我们中国人建造了长城,我们中国人是一种拥有5000年文明的伟大的民族。
可是请注意,刚才你所说的这一切,关于中国人的描述,都是一个事实的描述。假如你拿它们来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定义,或者中国人内容的一个系统的说法的话,有个很大的问题。
就是其实你已经先假设了,有一个东西叫做中国人,你已经先定义好了什么叫中国人,再在这个中国人的基础上,去描述出它的事实上有什么表现。比如说我们用筷子吃饭,比如说我们建造了长城。所以这就是所有关于一个民族的定义最困难的地方。
就几乎所有关于民族,我们常识性的定义,都是一种循环定义。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一位台湾学者王明珂他写的一本书,叫做《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
《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
那么王明珂提出一个讲法,他认为我们要探讨什么叫做中华民族,或者什么叫做中国人,最好的方法,不是直接的、正面的,去对这个中国人的内容,跟它的内涵下一个定义。
而是想办法去透过这个中国人,他的这个族群的边界,来找它的大概的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这样的,一般来讲,我们怎么说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不会直描述我们是什么人,相反的,我们会透过我们跟某些人比较,来说我们是什么人。
比方说,我说,我是凤凰卫视的员工,那凤凰卫视是一个什么样的电视台呢?说不定我会拿中央台来比较,说不定我会拿美国的CNN来比较。
我们是透过跟我们有差异的,但是又有点共同的,那些同类型的单位,或者组织,或者团体,来定义我们自己。那么中国人,是透过跟谁做比较,来定义自己是中国人呢?
在中国的历史上,一直有这么一些,不同于所有的华夏,或者汉人的,一些边缘族群,来帮助汉人或者华夏,来找到他自己对自己的认同,那个边缘是什么呢?
比如说最近大家更关心,也常常提到的“羌”,就是因为四川震灾,我们知道影响到绵阳地区。那个地方,正好就是我们过去常常说的,是羌族聚居的地方。“羌文化”会不会遇到危机了?是不是应该抢救一下?
这时候,正好王明珂又来了中国一趟,又来到了大陆一趟。所以很多人呢,就觉得王明珂在这方面很有发言权,为什么?因为王明珂真正是当今数一数二,以研究“羌文化”跟“羌”的这个民族,而出名的一个学者。
王明珂,当年在哈佛念博士的时候,他念的是历史,现在很多人把他当成是人类学家了,但其实他的本行还是历史,我们来看看,他怎么来讲“羌”这个民族,“羌”是怎么样的一种人呢?他说了一番非常有趣的话。
他认为与其把“羌”看成一种,代代住在中国西部的某一个民族,倒不如说它是代代存在华夏心中的,一种对于西方的异族的概念,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其实,从古至今,我们看中国历史典籍上面,“羌”这个字,早就出现了,但是问题是,这个“羌”原来指的,不总是永远是同一批人,它的内容是不断在变的。
换句话说,今天我们要去抢救的那个“羌文化”,“羌”这个少数民族,这个“羌”,跟我们原来看到的周朝那个年代的“羌”,已经是完全是两码事了,但为什么它们都叫做“羌”呢?
是因为,当年到现在,以前的华夏,现在的汉人,都把“羌”当成用来界定自己身份的,这么一个少数民族,或者是不要说少数民族,或者西域的,一大堆人的,一个模糊的概念。
好,我们先看“羌”这个字,“羌”这个字呢,大概从甲骨文来看,是羊跟人拼在一起。简单的从字面上去理解,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养羊的人,养羊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就是一种游牧的人。
那么华夏的人,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农耕的人。自古以来,我们华夏的人,就觉得自己是农耕社会,比较文明、比较进步,瞧不起那些养羊、游牧的人,觉得他们比较野蛮,比较落后。
那么后来,一直有一些从西边来的人,慢慢,慢慢,成为华夏的一部分,但其实它本来,说不定原来也是来自“羌”的,也是搞游牧的。
但是后来,慢慢定居在所谓的中原地带。而这个中原地带的概念,其实是不断扩大的。比如讲这本书里面,我觉得最有趣的,就是怎么讲周朝的历史。
我们经常看历史书就知道,“周”比如说两大姓,姓“姬”跟姓“姜”,历史早就说明,他们原来也是戎人的一部分,戎狄的戎啊,那些野蛮,也是属于羌的一部分。
比方说姓姜,姜太公,姜子牙,这个姜,有人就认为,这个“姜”就跟这个“羌”是有关系的。换句话说,“周”,我们今天就觉得,“周”当然是华夏正统,但其实最早,在商人的心目中,这些“羌”其实就包括了这些周人在内。
这些周呢,慢慢在把自己中原化、华夏化的过程里面,它要改变自己的历史记忆,把自己说成原来很早就是华夏祖先的后代,是华夏的一部分,而要抹除自己跟这些西边游牧民族他们的这个关系。
后来,才慢慢断绝掉这个关系,随着华夏的扩大,比如说汉朝,疆域那么大之后,我们就可以发现一个很好玩的东西。就这个“羌”,它的范围也不断的往西。
我小时候,读书读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以为,“羌”是被汉人不断的赶出去。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而是有越来越多,模模糊糊,被说成是“羌”的人,慢慢的汉化了,所以这个“羌”的边界就不断的往外移出去。
那么今天我们所说的这些“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么王明珂就认为,今天所讲的这些羌族的人,其实很简单,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很多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羌”,他忘记自己是“羌”。
但是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这种很独特的民族政策,比如说,我们要识别出五十几个少数民族出来,那么这些少数民族出来之后,我们会给一些优惠政策,于是就出现一批人。
他号称自己是“羌”,那么也越来越多有寻根热,找回自己是“羌”,甚至到了当代,本来“羌”已经没有文字可言了,但是有些现代羌族知识分子,也很努力的想要构建出一个属于“羌”的一个文字系统出来。
这个故事告诉给我们什么呢?这个故事给我们教训就是,所谓的民族,在多大的程度上,是历史上不断的被构造出来的。
原来,“羌”是一个汉人称呼别人的方法,但是后来它成为某一群人自称的一个方法,所以所谓的民族实在没有所谓永恒不变这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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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卷八分钟》凤凰卫视中文台
主持人: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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