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因为一部纪录片的关系，最近很多人又开始关心日本的靖国神社了。我们中国人对靖国神社可以说是一点都不陌生，几乎每年这时候，或者每年在靖国神社出现什么事儿之后，大家都很关心，比如说关心他们的政客、他们的政治人物会不会又跑去参拜，等等。

我们这么熟悉靖国神社，但是我们是不是了解靖国神社背后的整个意识形态的基础是什么？除了靖国神社之外，我们是不是还忽略掉了一些的其它更重要的、在日本社会底下很深层的问题呢？

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一本非常出色的想史著作，叫做《国家与祭祀》，作者是子安宣邦。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是出自于三联学术前沿系列丛书里面的其中一本，这套丛书已经出了好几本，日本的左翼、或者进步的学者，他们去谈日本民族主义，去批判日本传统问题，很值得大家借鉴。

《国家与祭祀》

子安宣邦是日本很有名的思想史家，而且我觉得是一个真正很有良心的、很真诚的左翼学者。书的翻译者董炳月先生就说，子安宣邦在上世纪80年代来北京做访问的时候，当时他发现有一些日本在华的商人，用很便宜的价钱请了一些北京的阿姨给他们照顾孩子，这大家都觉得是很正常的事儿，对不对？偏偏子安宣邦先生看了很愤怒，很不高兴，他觉得这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不公平的对人的待遇呢？那么这就是一个有良心的左翼的态度。

《国家与祭祀》要讲的是什么呢？他提出一个观点。我觉得我们大部分中国人都很少想到，我们很关心靖国神社，但是大家好像忽略了一点，就连大部分日本人都已经觉得习以为常了。是什么事情呢？就是现在每年日本的政治人物，从首相一直到反对派的领袖，都会去伊势神宫参拜。伊势神社是日本的一个最重要的神社，比靖国神社还重要，为什么呢？因为那个神社是天皇家的、官家的神社。过去在帝国主义时期，比如说宣告战争的开始跟结束等等一些，都是要在这个神社举行特别的祭典。

为什么他们的政治人物去祭拜这个对国家来讲最重要的祭坛，子安宣邦居然会觉得有不妥呢？这就牵涉到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跟日本的历史的再认识有关。我们知道现在日本有这么一种风气，就是为历史翻案。首先他们很多人说，包括第九条和平宪法在内的日本宪法，是美国人强加给他们的。因为日本宪法原本是英文写的，是美国人帮他们写的，所以他们觉得被欺负了。同时日本宪法里面有个第二十条，就说要政教分离，就表示要把日本建造成一个现代的、世俗化的国家。因为他们觉得日本过去有点神权政治。

大家知道天皇，天皇不是人，天皇是神，所以天皇是没有没有姓的，因为有姓就表示你是人，而天皇是无姓的，天皇也没有护照，他是神的后代。当时美国的军方就认为，这种信仰使得天皇享有很大的权威，他用日本传统的神道教来治国，这是很成问题的，所以要逼他们政教分离。现在日本人也有一些说法，就是说政教分离是对的，可是神道教不是一般的宗教，要恢复过去的神道教。

子安宣邦这本书就是在这里下手，到底他们说的神道教是什么意思呢？先来研究一下，为什么他们这么急于要恢复神道教？而且觉得神道教跟一般的宗教不一样？不妨碍政教分离的原则？

有这么一种右翼的学者，他们觉得神道教不是崇拜一个教主的。比如说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好像都有很崇拜的对象。神道教不同，神道教是不排他的，你信天主教、基督教，你仍然可以去做神道教的仪式。

神道教的主神叫天道大神，天皇是他现世的神，可是神道教里面的神还包括了所有的自然山川的精灵，包括了所有大自然的力量，包括了所有的为国家牺牲的那些英魂，靖国神社这些英魂都在神道教供奉的范围之内。而且他们认为，像过去的西方国家，虽然说是世俗化的民主国家，但是有基督教的背景，这个基督教的背景使得这些国家有道德基础。同样日本可以是个世俗化的民主国家，没有官方的、国家的宗教，没有国教，但是必须要有一个类似国教的东西去统一国家的国民。

当时19世纪就有一些日本学者，讨论到日本的国体是什么？什么叫国体呢？就是这个国民的本体、本质，可以模仿西方有自己的议会制度，有现代化的军队、枪炮，有现代的行政机关，穿现代的服装，但是这个国体不可失，就是国家的精神所在。这个精神所在就是所谓的“神道教”了。这些话我们一般中国人听了觉得没什么问题，那为什么子安宣邦要批判呢？理由就在于子安宣邦要指出，这种信仰并不是向来如此，这是一个很现代的发明。

所谓的“神道教”源远流长，2500年来一脉相承，供奉神道教的大神的主要的神社，就是伊势神社，伊势神宫，这个神宫很有意思，它每20年就要拆一次重建一次，大家说就是为了要让它接近最古老的原貌。

但是子安宣邦就发现，不是这样的，在过去的重建历史里面，它只是要适应时代变化而重建，在现在，却是所谓的发明一个传统的神话，就是要逼近原始的状态。所以这种想法就牵涉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现代的日本的右翼学者或者修正历史观的学者，他们把神道教当成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上的传统，而忽略了现代的日本神道教是跟日本的帝国主义同时成长的，是在帝国主义时期，伊势神宫才获得这崇高的一个地位，是明治天皇使得神道教成为国家的宗教，让老百姓都信神道教，就是要他们都支持这个神道教里面最重要的人物，天皇。

老百姓去战争、去卖命，也都可以说死后能够入祀靖国神社，为国供奉。所以从子安宣邦的角度来看，他这个批判的力度深入到一个地步，就是不只要批判靖国神社供拜甲级战犯，连所有的神道教跟国家的关系都必须彻底的切断。

然后他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今天，靖国神社说供奉一些为国牺牲的英魂，那些在二次大战时被炸死的无辜百姓，那些因为这个愚蠢的国家发动战争而死的无辜的日本人，他们的灵魂又在哪里被供奉呢？为什么那些灵魂不是英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