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今天我们大陆上面很多人写的中文都是被严重污染的中文，不要说写，就是平常嘴巴里讲的中文也是被污染的。

从画家到散文家，写出有纯正之气的文章

随便举个例子，有时候看一些电视上一些大学者说话，他们说这件事的可操作性就很低了，比如说用这句话来讲。为什么说这句话是被污染了？如果我们用纯正的中文说的话，我们就说这件事不好操作，这就行了，不需要讲个可操作性。有时候刚听听不清楚，不知道他讲的是可操作性，我以为他讲的是可操性。

现在的中文是性泛滥，什么都要加个性，这可行性如何，这个教育性怎么样，到处都是性。就跟我们街上看到那些到处都有的性病广告一模一样，到处都是性，很腐烂。这些还比较显眼，有些不显眼的是什么？比如我们行文里面常常出现这么一个词，这个词大家请注意一下，49年前是不多见的，叫人们，中文是不需要人们这种表述方式的，我们用人一个字就可以了，人这个字它既有这个单数的意思，也有复数的意思，我们不需要讲人们，什么人们喜闻乐见。后来慢慢还发展成比如说有人就骂梁文道这样骂，梁文道们怎么样，就表示好像不只一个梁文道，还有很多人很像梁文道。

但这样的一个中文是很怪的中文，因为你用梁文道们的时候，你好像说梁文道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伙人，他是一帮人。我觉得这种中文是怪怪的中文，所以当初我看到陈丹青写的文章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惊讶，因为陈丹青年纪并不是很大，而且过去大家印象他是一个画家，但是你看他的文章你就发现他的中文有股纯正之气，这股纯正之气不知道是怎么来的，相当难得。

今天我给大家介绍的是陈丹青的《退步集续编》，这本书是今年出版的书，他去年《退步集》就非常火。因为《退步集》里面集了好几篇文章和他的讲话，跟他的访问是谈的是什么？就是他那个有名的清华大学辞职事件。那件事讲的是我们中国教育体制的问题，去年的时候已经吵得闹哄哄了，我们今天不需要再去多谈。

今天讲的是，陈丹青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散文家，他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他本来是个画家，但是看了他的文章之后你会发现，他的文章写得相当有劲，那股气势相当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师叔鲁迅的关系。我们看他这本《退步集续编》里面讲很多东西，有一些是访问，那访问我们就不管他。有些是他自己写的文章，有些是他的演讲的讲稿，那讲稿由于是自己亲手去写，也很能够看得出他行文的特点。

让人感动的悼念文

陈丹青写悼念文章写得挺不错，跟他所喜欢的鲁迅很接近，不是说水准接近，是说鲁迅写悼念文章也是写得很好的。比方说他讲到陈逸飞，陈逸飞是功成利就的大画家，这位大画家在前年去世，陈丹青这些当年跟他一帮老朋友、好朋友就觉得很难过，陈丹青就一帮朋友就为了陈逸飞，也不只是为了他了，也就是自己想觉得20、30年没见的好画友了，重新聚在一起，一起画画。对着模特，一人一个画架一起来画，那就觉得很高兴。

没想到要搞这东西的时候，本来想约陈逸飞，突然接到陈逸飞死了的消息了，很难过。他们怎么写？陈丹青就说了，就说05年那一天当他们一起在一个画室里面，一起画的时候，这帮老朋友真是很高兴，大家都在想逸飞在座会怎么样？然后他们说开心啊，真开心啊，又在一起了。在回想陈逸飞这篇文章里面，我觉得写得很好。他到最后他才开始说，他跟陈逸飞在1983年在纽约生了芥蒂，此后不往来。今已过去22年了，就连人堆里照面3、4次，初略尴尬，旋即握手，互于笑谈如往昔。他有点发胖了，西装笔挺，相貌堂堂，我两眼睛对着看，有话不好说。我想起小时候心里起伤感。他是老朋友，他是我的老师。

最后他说到他的儿子，说当年这个他的长子今已过而立之年，我见他时，孩子不过3、5岁，同车里坐着不肯吃晚饭，逸飞吓他，说我是警察，于是孩子满嘴含饭，捏我手背稳一稳，算是来告饶。这样的动作想必是父母教给他，其时正当文革，上海人仍正在学西洋，逸飞的幼子今也5岁了，我不曾见过，来日他长大成人，我跟他讲讲他父亲怎样一个人。

这句话写得真好，悼念一个亡友，这句话写得真的是非常感人。就他的儿子我没见过，但将来他儿子长大我要跟他讲讲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这是让人看了很感动。

笔仗，文人吵架不用斗气

而我们再看，陈丹青这两年红火起来，除了这个讲到这个清华大学辞职事件，这里也讲到他的师尊穆欣先生，这个争论的事件之外，还有一个有名的事，就是去年跟今年也都很红的，在谈鲁迅的问题上面。他谈鲁迅，我觉得有很不一样的角度，一般谈鲁迅直接就谈作品或者谈为人。陈丹青作为一个画家，他很注意鲁迅那张脸，他说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的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可是他拍照片是不做什么表情，就对着镜头一直是说怎么样？我就是这样。这很有意思，就是先注意了鲁迅的样子再来讲。

后面有一部分他谈鲁迅就很好玩了，有点借着谈鲁迅来谈今天。陈丹青最近几年很捧他在纽约认识的老师，另一位散文大家穆欣先生，一时间大家觉得穆欣是个文坛新发现，于是这个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朱伟就不干了，这穆欣没什么了不起，两人就有点干起来的样子。

我们看陈丹青怎么讲文人吵架？他说，鲁迅当年除了他深恶痛绝的几个论题，他与多数朋友的关系绝不是那样子黑白分明，你看这个胡适算是他的宿敌吧，但他早年给他的信虽敬而远之不做熟腻之态，也时常夹些轻微随意的文人式的调笑。就连跟鲁迅常吵架这个夏衍他们当时也是白天打笔仗是打好玩的，晚上喝酒吃饭。这当年的文人这种互相的笔仗，不至于闹到像今天这样老死不相往来，双方成了仇敌，真是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