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这里头,首先我们碰到一个理论上的问题,你举的那个例子非常好。你比如说我们现在不会怀疑任何人,如果譬如说打入了国民党的,或者是日伪的情报机构,去那做情报,做策反。至于我们有一个什么理论的问题呢?就是说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如果是敌我矛盾,过去我们的一贯的认识,认为在敌我矛盾上,我们采取什么手段并不重要。关键我是要掌握你的情况,是不是?我要削弱你,我要打击你,这是敌我矛盾。所以,而且刚才提到的两位老人家,因为我觉得在我没有最后确定。
窦文涛:事实。
王蒙:事实之前,我不能够那样指任,那样的话是不符合无罪推定,也不符合对老人的尊重。
窦文涛:这是严谨的态度。
王蒙:老人的尊重,但是我听说过,两位老人家,他们是在1949年以前,就曾经,他们都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他们都曾经为党做过这一类的工作,有的还做得挺多。
窦文涛:情报工作。
王蒙:具体的他们怎么做,我不知道,我也无从了解而且我还知道,有一些恰恰是非常讲人性论,讲人道主义,甚至于在1949年以后,50年代后期以后,一直被认为是右的,这样一些人呢,这样一些知识分子,他们是做秘密情报工作的。我可以有把握的说一个人,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黄秋耘。黄秋耘1957的时候,他写的《刺在哪里》,他写过一些很尖锐的文章,如果不是邵荃麟保护他,他当年早就划成右派了,但是他原来就是做这一类的工作的。
窦文涛:他会不会把工作做到你这好朋友身上?
王蒙:这个不会。
窦文涛:这说到你身上,我问你一个敏感问题。你当年不也被打成右派了吗,有没有人告过你的密,或者说你有没有揭发过别人?
王蒙:当然有,我明确的说有。我回答,请你看我写的小说,我的《季节》系列里头,第二卷和第三卷,就是《失态的季节》和《踌躇的季节》里,我还特别写到了,譬如说那个主人公叫钱文,在对他进行批判的最尖锐的时候,他有一天中午,突然跑出去,跑到欧美同学会,吃一顿西餐,这是我实际的经历,我跟你说。因为我心情觉得非常压抑,我想躲开一下被批判地环境,好在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跟踪我。我就跑到欧美同学会吃一顿西餐,在50年代,那个时候?
查建英:不得了的。
窦文涛:腐败。
王蒙:很讲究的,然后我写这个钱文,碰到了一个女的儿童文学作家,她叫什么名字,我现在一直都想不起来了,我写的多了,我这个岁数也大了。然后她就回去之后,觉得他们俩人说的话,有很多地方说得都不合适,她就自己坦白交代、汇报。这个我要说一下,我是虚构的,不是说我到了欧美同学会吃饭,然后马上找来一个检举、揭发的对象,没有,这是我虚构的人,我是一个人吃完那顿饭。但是这个细节,我写的,然后写到钱文自己内心的苦恼。一会觉得他这样做是正确的,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做可能会害了别人。
而那位女的儿童文学作家,不像钱文这样懂政治,这么参与政治生活。如果什么事要是发生在她身上,她是完全没有能力作出任何应对的,钱文在不管怎么样他有能力应对,他也知道是走到哪里说到哪里。我也有这个。
在第三卷里头,更有这个。我写了大量这方面的问题,这就牵扯到,刚才咱们说到,是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要在敌我矛盾上,在对敌斗争上,这里头有一个革命意识形态的要求。所以我始终,我必须说明,从我个人来说,我不接受洗脑这个说法,谁能洗我脑子,把我脑子拿过去洗洗,我让他洗。这些老作家,哪一个都不会接受洗脑的。你想想他们都是比我年龄大的多,他们都是在旧的中国,已经有一定的地位,有一定的财产,都是有正当职业、正当收入的人。但是他们选择了冒死去给共产党工作。为什么?是因为洗了脑?怎么洗?那个时候政权在蒋先生手里头。
窦文涛:那就是信仰选择。
查建英:洗脑好像是一个被动接受,被洗的,其实他是主动的。我这一点倒是联想到我的上一辈,我妈妈比如说,她也看了两篇文章,她的反映就是说,她当年也被密告过,被别人密告过,而且有后果,就是后来真的被挨整。可是她就说,她说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要选择做这件事的,因为她从小,比如说受我外公的教育,她就说做人要有底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不能告发朋友,不能秘密告发别人。
这个我感觉是一个1949年所谓旧社会一个道德的教育,可是在革命后发生了变化,我再举一个沈昌文,沈公的例子。他讲过,他说我本人就告过密,我还跟踪过人呢。但是我当年,就是在当时50年代,到文革当中,他我说也是有思想斗争的,可是他说我印象最深得一个,就是有一次,领导跟我谈了一番话,我就豁然开朗了。领导说,你知道,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在革命中是目的和手段的问题。就是如果目的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可以用任何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然后他说我当时就明白了,就是说其实只要我是为了革命,革命本身是高尚的,是为了解放全人类,那么我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那么我用这个目标激励我,我做个这些告密也好,揭发也好,其实都是有正当性的。从此以后他的心里问题就解决了,你知道吗?他有这么一个新道德和旧道德的转换。
王蒙:我估计咱们这位沈大哥,他说话,也把他简单化了,也不会谈这么一次话,心里就解决了。
查建英:但是他说是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