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相信工人一定还在,比方说那么多钢铁厂,还有那么多制造业,工人肯定还在,我相信东北,沈阳的或者辽宁,他会有同样的感觉,他现在在长春或者沈阳的路上,当年大工业的那些工人,工人宿舍、工人家属、工人俱乐部,种种跟工人有关的生态差不多已经消失了,或者现在它很边缘。
梁文道:工人阶级这个概念本身还包括一个主从关系。
陈丹青:对。
梁文道:过去我们一讲工人阶级,你觉得尊重,你觉得光荣,是真是假也好,他曾经被认为,或者我们说他是国家主人翁。
陈丹青:有尊严。
梁文道:对,但是今天呢?工人叫做打工仔、打工妹,整个主题就变了,他们是帮人打工,老板是主人,企业主是主人,你是来打工,你不是主体,你不是主人了。
窦文涛:还真是。
梁文道:我们称呼遍了,今天没人讲工人阶级。
陈丹青:被遗弃的,被贬低的一个阶级。
梁文道:整个阶级下沉了。
窦文涛:你比如说你在纽约,美国的工人阶级“阳气”吗?
梁文道:不一样。
陈丹青:你到马路上去看修马路的工人,有新楼干起来,有建筑工人,就像马克思说的工人,有主见,长的像教授一样。
窦文涛:工人长的像教授?
陈丹青:膀大腰圆,身心很健康的一个阶层,他罢工,然后他很认真的工作,很准确的工作,很有效率的工作,同时它是很稳定的一个阶级。
梁文道:对。
陈丹青:得养家活口,汽车工人,当然服务业有很多工人,跑出来就是工人,这是另外一个话题。现在我们各行各业都不像各行各业,各行各业会塑造一种人的模样,一种气质,这个在中国特别模糊,我记得前一阶段有这个话题,在你的桌子上还谈过,什么人不像什么人,文人不像文人,武人不像武人。
窦文涛:没样子。
陈丹青: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一个上海的资本家、买办、帝国主义消失了,第二个工人消失了,还有一个流氓消失了。
窦文涛:这你很遗憾吗?
陈丹青:我不能说遗憾,因为我没有见过大流氓。
窦文涛:杜月笙。
陈丹青:我长大了,大流氓已经没有了,可到处都是小流氓,小流氓等而下之就是无赖、痞子,打架、偷东西、闹事,这是一种,还有一种很简单,就是讲义气,就是帮人,出了事我们得去找谁,咱们找文道就能摆平,文道不来这事怎么办,这种人没有了,绝对没有了,以前在每一个弄堂里,每一个区都有这样的人。
窦文涛:你说的这样的人让我想起他们跟我讲的日本的一些社团,像什么山口组,他那个并不是咱们想象的坏蛋,他有时候他还支主持类似正义的东西,甚至包括咱们那天讲《海角七号》。
陈丹青:要借小说看,然后跑出去打扮得干干净净的,他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人,但周围一帮人,而且有时候当然会干一些荒唐的事情,文革干不出什么特别大的坏事,一个民间的一个青年人,他真的会摆平一些事情。因为芸芸众生里面,每天都有事情,靠这些人来摆平,小菜场或者是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家家小孩儿的事情,邻居街坊的事情。有时候,比方说居委会的人,他有流氓性格,他特别能摆平事情,特别有正义感。
窦文涛:就像我说的《海角七号》里的像村长一样一个人。
梁文道:类似这种人以前中国到处都是,尤其是南方,像广东,南洋更多了,你想想看,你甚至不能够用今天黑社会这个概念。
陈丹青:不是这个概念。
梁文道:他不是犯罪团伙,他是一条街里头,一个村里头有一个人,特别愿意讲义气,他卖人情给人家,人家也给他脸,他就变了老大,他就愿意出来仗义,是这么样的。
陈丹青:有事他扛着。
梁文道:他或许有时候会做一些我们今天觉得很黑暗,很流氓的事,但是他又不完全是那样,再加上传统道德制约底下,这主要讲义气,而且传统道德告诉给这种人,你碰到读书人,你碰到什么人你要尊敬,看到老人摔路上你要扶起,他有这种,你刚才讲什么人不像什么人的样子,我们今天的流氓不像流氓,以前中国的流氓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不想美化过去的流氓黑社会,但是就不一样,以前找流氓,他也经过几年前,他整合进中国这个道德秩序,他有些基本价值在里头,义气、比如说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
陈丹青:他有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