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它是最现代化的一个城市,然后出现现代市民,然后它有一个愿望,要活的像西方人、现代人一样,然后她开始进入这个排练,从开始有上海,一直排练到1949年,之后就是上海跟其他城市一样,进入一个大规模乡村化的过程,那么到1960年,整个阶层,中产阶级、资产阶级就瓦解,然后比较可悲的是,我记得是文革刚结束的时候,上海的大量资产阶级第一步动作就是离开上海,她到香港去,之后就慢慢到美国、日本、澳洲这些地方。当我90年代再回到上海,发现有一类人消失了,至少在街上非常不容易看见了。
梁文道:就是刚才照片里的那些人。
陈丹青:就是他们的后代,或者没有走掉,或者又回来了。
梁文道:而且那种照片,我觉得最动人的地方就是说并不是他拍到了这种人,而是他的拍法,他拍出那种精神。
陈丹青:他有心情。
梁文道:比如说上海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听起来很抽象,但是那个照片,我们能够想象,你拍一个典型的北方家庭绝对不会是那样的。
窦文涛:不会,我们家不是那样。
梁文道:你说不定你们家也能够找到这么一个角度,桌椅什么都那么放,但不会拍成这样,就是因为他这么拍,那个叫上海的拍,就拍出的上海,它是完全这么结合起来。就是那种有点幽微,有点众生的角度进去,上海的房子,然后不是那么一下展开的,平面的、正面的,北方我们可能会拍成这样,一个家庭,但它不是。
窦文涛:你在这书里讲到,比如说你再到上海,你就觉得好像记忆中的某些东西,某些人不见了,没有了,但是还有一个悖论就是说所谓中国现代化的问题,那么现代化了,大家选择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要过什么样的日子,谁也没有理由说不让我过那个日子。我记得你就讲到一种表情,比如说纽约人坐飞机的时候,往往就是面无表情,是一种什么?我有点恍惚了,你的想法是什么?
陈丹青:飞机场是飞机场的事情,因为飞行事情在中国还是刚开始,最多十来年的功夫,所以飞机场还是一个兴奋点,在西方飞行生活,在空中巴士已经有至少五十年历史了,所以他会漠然,他会视之当然,我今天要办事。
梁文道:这是一个交通工具。
陈丹青:在中国他有兴奋感,但我很高兴看见这种兴奋感,再过几十年它会消失,他会跟西方人表情一样,我是指这个。但你说的跟上海表情有什么关系呢?
窦文涛: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是不是上海人,像刚才咱们看到的快乐小贩,你觉得上海人的表情有变化,跟你的记忆当中的?
陈丹青:太大变化了,最近上海的许纪霖教授让我到华师大好像有一个讲演,他希望我谈谈上海,我就想了一下,我发现有那么几种人消失了,一个就是美帝国主义消失了,就是帝国主义分子,比方说银行家,或者是保险家。
窦文涛:200万。
陈丹青:包括他们买办,一部分买办彻底消失,1949年以后就消失了,还有一种消失很奇怪,说起来很奇怪,上海工人消失了。我指的消失当然是在马路上,或者在很多场合,我不再看到上海的工人,或者他们变了样子,或者是他们到了郊外去了,或者怎么样。我小时候的上海,包括我小时候一部分解放前的上海,工人阶级是很主要的一个群体。
窦文涛:那是什么造型?什么样子?
陈丹青:非常“阳气”,太阳的“阳”。
窦文涛:阳刚的那个阳。
陈丹青:我亲眼看着一月工人造反,就是王洪文、潘国平那批人,就怎么到文化广场开会,开完会怎么光着膀子,大冬天提着几十面鼓,一面到安亭去卧轨抗议,就一月革命。然后里头就出现了后来王洪文北上,上海总统的故事。问题重要的是他背后有一个庞大的工人阶级,而且是被认为在亚洲,在中国最先成熟的一个群体。
梁文道:对。
陈丹青:用马克思去解释的话,这个阶级在上海消失了,我们小时候弄堂里,工人是被尊敬的人,他的样子就会很好,很厚重,很有主张,断个是非怎么样,而且七级工、八级工。
窦文涛:这个记忆犹新,小时候工人阶级有力量的感觉。
梁文道:但是这个东西,民国年代工人阶级很多,而且上海向来是亚洲东亚地区的工人运动的重镇,最强硬的就是那个地方。但是1949年建国之后,工人阶级就更厉害了,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
陈丹青:他是有政治地位的。
梁文道:对,现在消失是全国的消失,现在你说广东、浙江那么多工人,但今天我们已经不再讲工人阶级,今天换个名字叫做民工,打工仔、打工妹。
窦文涛:农民演的工人阶级吧。
梁文道: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