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当时有几个青年评论家,其实是我的师弟李杰,还有朱大可,他们就写了一个文章,就是讲“谢晋模式”,是带批判的意思,大概的意思就是说……
梁文道:我记得了。
许子东:用好莱坞的手法,宣传主流意识形态,煽情赚人眼泪,说这个形成了一个模式,他们对他表示不满,当时表示不满的,因为他这种批评,就催生了《黄土地》、《红高粱》这一批第五代导演的新作,他们是反叛“谢晋模式”这么出来的。那么其实写文章的这批年青人,自己也没怎么搞懂什么叫好莱坞模式,因为好莱坞模式是个很复杂的模式。
梁文道:当时其实大家根本都没怎么看好莱坞电影。
许子东:对,也没看多少好莱坞电影,但是多多少少也有点跟有名的人挑战,以引起注意,当时刘晓波还写文章跟李泽厚挑战,对不对?
梁文道:对。
许子东:说李泽厚是当代的“孔子”,我记得李泽厚跟我说这是最高的称赞了。
窦文涛:“大成至圣先师”。
许子东:但是我跟你讲,我印象非常深的就是我完全没想到这个争论对谢晋刺激之大、反应之深、反应之大。就是说我以为这帮年青人挑战一下,他完全可以,因为他那时候如日中天,《高山下花环》、《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芙蓉镇》,就真是主流,而且观众上座率也高,这是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后来回想起来每年多少多少的票房都是他那个时候创造的。
可是他非常非常在乎那几个年青人对他写的文章,非常激愤,跟我说他们懂什么好莱坞模式嘛,然后讲很多。我当时就印象很深,我不大能够明白,我当时觉得这些年青人借你的名义挑战而已,你何必那么在乎呢?可是事后,我其实在这个节目里讲过,从那以后,谢晋就没拍出好片子。谢晋之前一部一部都是好片子。
你刚才讲《女篮5号》、《舞台姐妹》、《红色娘子军》,到后来《青春》,我们刚才讲《天云山传奇》、《高山下花环》,他每一部都好,他是电影界的“王蒙”啊。他在电影界的位子就像文学界的王蒙这样。
在每一个时代都是站住、都有自己领风骚的作品,但也都被青年人挑战、挑剔,王蒙是比较宽容,谢晋很激愤。但是我最近在想这是什么道理呢?就此以后,就是在《芙蓉镇》、《高山下的花环》以后,你看他后来晚期的几部,《鸦片战争》,还有他想拍的没拍成的那几部。
窦文涛:这照我们俗话讲就是“整拧巴”了。
梁文道:我觉得这倒不一定,这其实是很多的,因为你刚才描述的那种现象,其实发生在很多大人物跟年青评论家身上,都有这种对立,我完全能够理解当年朱大可他们对他的那种批评。
就是这样,你要想想看,当然立场很不一样,从谢晋的立场来看,他是一个那么老资格的导演,他过去拍过那么多电影,虽然都被当局批,可是呢,你从观众角度看,我们都有一个印象觉得他就算被当局批,他不是一个反主流导演,对不对?
窦文涛:对。
梁文道:你觉得他很主流。
许子东:最典型的主流导演。
梁文道:还是很好的主流导演。
许子东:好,那这时候由他来拍一部,比如说反思文革,有这种倾向的一个电影的时候,对他来讲他会觉得,我已经是走到一个极限了,其实我已经走到极限。但是对年青人来看,因为每一个时代的年青评论家都很激进的,从他们角度来看,你这个算什么反省,你这个反省到了最后就是一个温情包装,就是把什么问题都归咎到人性的,怎么样、怎么样,就很软的那么过去了,你就觉得这不彻底,这不叫批判。尤其你记得,80年代的时候,文化锋芒很锐利的时候,那肯定是这么看,所以这种矛盾是一定的,但是我觉得谢晋他就特别受不了这个刺激,就因为他觉得我已经走到最大限度。
窦文涛:但是你刚才又说,实际上他还很照顾年青人,这也是他的一面。
许子东:他很在乎年青人的看法。
梁文道:对,但他也很照顾人,我记得就他出殡那一天,前一天晚上,我跟贾樟柯聊天。然后贾樟柯第二天一早要赶去他那个丧礼,而贾樟柯跟我说,说老爷子很有意思,他说记不记得前两年的时候,《三峡好人》上的时候,不是那时候大伙儿在炒作说贾樟柯跟张艺谋对骂?
许子东:那个叫《满城尽带黄金甲》占满了票房,《三峡好人》上不了。
梁文道:对,那一件事。然后那时候,后来他就说,有一回在个公开场合,他也在,然后谢晋就出来讲话。谢晋说,原来谢晋自己到戏院买票去看《三峡好人》,说很喜欢看贾樟柯这一代导演的片,而且他都是自己买票去看,他不会找你拿什么首映、试映。不,他自己买票进去看。他说好,说着说着,他居然开始骂起张艺谋,然后骂了一通之后,他说我怎么骂他呢?说张艺谋是我好朋友啊,又开始说自己关系多好、多好。然后说着说着就说他以前电影很好很好,接着才是话锋一转,那现在怎么拍这个呢?这太不像话了,又骂起来了。
窦文涛:这是个性情中人,喝酒能喝三公斤绍兴老酒,好家伙儿。我们也做了一个纪念的短片,我们共同来怀念一下咱们这个谢晋导演一个时代。谢晋得了一大堆什么这个“百花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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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李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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