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中年盲人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来到了昆明某机关,申请办理一张残疾证,这个盲人就是年过四十的康国华,为了谋生,他和另外一个女知青准备办一个残疾人艺术团,所以叫儿子陪自己来办残疾证明。
康国华:去办残疾证人家就问我,你的这个眼睛是怎么搞的,是不是厂矿工伤事故还是怎么。我说不是,是当兵打仗战场上打瞎的。人家说,战场上打瞎的,那肯定是英雄。我说,当时也真被定为英雄,那你现在的待遇怎么样。我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说话,你说什么话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我说,真没有啊。我就把我的经历说给他们听,所以听了以后,就说,唉,你这个是在国外,应该怎么算。
英雄死了,老康依然活着。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林彪事件"以后,"缅共人民军"中的知青兵纷纷回国,到了一九七三年,留下的知青兵已不足一百人,康国华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在这一年的十月一日国庆,康国华和一名知青女兵结婚,不久生下了一儿一女。
1977年,停止了11年的高考重新恢复,一千多万应届、非应届毕业生走进了考场,1978年,知青返城大潮席卷全国,仅1979年就有七百六十万知青返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盛会、中国知青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这一切对于双目失明的康国华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遥不可及,他只是一个遗留在异国丛林中的一个观潮的人。
康国华:那个时候就说自己好像真正的被遗弃的孤儿。
记者:为什么不选择走呢
康国华:我成这个样子怎么走,我回去又能干什么,这个是很现实的问题。那个时候我父母全家都在农村深山老林夹皮沟里,我这样回去,给他们是不是更是一个沉重地打击,一个活包袱丢给他们,这是精神上的煎熬,不可能回去。这边的现实呢,也是在逐步地衰落。
不能回去,只有留下。此时的康国华不求太多,只求在这片洒过自己青春热血的土地上平安地生活。但这不高的要求也被现实一点点地蚕食殆尽。1986年,"缅甸政府军"集中了十比一的优势兵力,大举进攻人民军,"红色"根据地日渐缩小。
康国华:我们这边的根据地就一片片的丢失,一块一块地被占领、被收复。到了八七年元月三日,整个江西根据地只剩下五分之一都不到。
记者:那会你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康国华:就是根据地越来越小,感觉到已经可以说是完了。
虽然1989年3月,"缅共"分裂,四个军区演变成了金三角四只地方武装。这一年的春天,已年近37岁的康国华,在妻子的搀扶下,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游击队军营,踏上了回家的路。除了至今仍然滞留在缅甸的知青外,康国华是根据地最后一个以知青身份回国的知青兵。
康国华:回来的最后一个,总共是呆了二十年,很凄凉,很凄凉。
记者:只有用凄凉这两个字,想到什么?
康国华:今后怎么生存?怎么活下来?想到曾经的信念,曾经的选择,曾经的那种伟大的理想,已经付诸东流了,化为泡影。
错过了知青返城,错过了大学的校门,错过了一切不该错过的人生机会,二十年的青春岁月,只留给康国华一双失明的眼睛。但老康没有抱怨什么,只有一种大生大死之后的安静,和对"活着"的小心翼翼的珍惜。带着妻子儿女,回到昆明,老康很快就投入了另外一场战斗,一场生存的战斗。老康不但要生存下去,还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和另外一个知青组建残疾人艺术团到昆明的公园、剧场演出,而后又带领一帮残疾人开网吧、游戏厅,解决了十几个残疾人和三十几个社会青年的就业问题,但因为执照一直办不下来,只好关闭,而后老康又搞过餐馆、家庭MTV制作,但最终都因种种原因而失败。
康国华:对我这个情况,一些人就认为太不值了,我觉得很不值,也很值。怎么说呢,因为当时那个时代,那个历史,除了天才能够超越,能够看到预见到它的将来的话,芸芸众生,谁都不可能超越历史。我认为当时作为我们这一批加入"世界革命"的知识青年绝不平庸。因为这段经历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尝试,或者能够承受的,如果没有理想,是不敢跨出这一步的。
几年后,妻子离开了老康,目前康国华住在女儿的家中,靠低保生活,虽然做了很多事情都以失败告终,但在采访中,一有空,康国华就拉着我们探讨他的一个个计划,他说只要有机会,还要干,作为一个军人,除非死,是不会认输的。
康国华:听的话是中央台、省台、四台,了解整个国家的总体形势。然后就是爬楼梯,每天早中晚三次,上去下来,然后我又倒退着上去,又再下来。
记者:楼梯是你最大的一个活动空间了?
康国华:最大的一个活动空间,有的时候再唱一唱歌。因为我也比较爱好唱歌,还自认为唱歌还可以。
三十多年过去,沧海桑田,康国华仍然喜欢"听"英雄、战争的电视、广播,老康说什么都变了,但有一些却永远不会改变。
康国华:英雄这个在我的心目当中,我认为从古到今都有,时代肯定能产生英雄,那就要看什么样的时代。比如现在这个时代,人们心目中的英雄那就是所谓的歌星、明星、大腕。可能就是这个时代。所认为的英雄和你们那个时代截然不同、天壤之别。我们那个时代认为的英雄,就是要承担起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真正像鲁迅说的那样,是国家的脊梁。
记者:如果我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这样吗?
康国华: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可能难改变。
2006年底,我们费尽周折第一次通过电话联系上了康国华,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一个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的男声,当我们表明采访意图,出乎预料,电话里的康国华很爽快地就同意了,但随即表明,他说他的身份是一个知青,一个军人,而不是一个瞎子,随即传来一阵笑声。在采访中,我们也经常能听到康国华的笑声,笑声或自嘲,或释然,或爽朗,或开怀。我们不时被他的笑声打动,也许这是一种经历过了生死硝烟的笑吧。采访结束,老康拉着我们来到家中,他一定要让我们拍下一个他穿着军装的镜头,留下一个完整的军人的形象。
记者:这就是当年缅共军队所穿的服装是吗?
康国华:对。到今年已经整整十八个年头了。
记者:就是这个样子?
康国华:一句话,无论苦乐悲喜,我们都无愧于历史,无愧于人生。借这个机会向我牺牲的永远长眠在异国丛山峻岭的战,献上我最痛惜的哀悼。
编辑:
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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