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4月28日《开卷八分钟》文字实录：

梁文道：昨天我们说到张爱玲向来给人一个感觉，就是她有点偏离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传统。不只是她的文学的风格，而且是她关注的课题，就是她是毫不掩饰的表示出，她对五四以来，中国文学传统那种宏大叙事，不是救亡，就是启蒙，这样一个状态的远离，甚至是藐视。比如说她以前不是曾经写过一篇《五四遗事》嘛，就把五四的那些新青年们，有点隔的远远的笑话了一通。

那么她比起她同辈的许多作家呢，她更关心的是一些闺房中的事情，或者一些是尘世生活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也并不是不重要，甚至可以写出一种很深沉的一种感觉出来。然后无论如何，她对大家关怀的主要问题，是相当的有距离的。

那么于是很多人就会觉得，张爱玲这个人太自私了，在那样一个大时代底下，大家都在忧国忧民，她怎么是这么做呢？那么就加上昨天我们所说到的，比如说她那些话，比如说什么宁愿战争不要那么快结束，等等。

那么于是呢，就有很多人就会给她的很多负面评价，用一个很常见的一种历史的标签，贴上去，那么比如说这里面，我觉得有一段，大家都说这本书，是有爆料成分，《小团圆》这本书，怎么个爆料法？就是因为里面很多，绝大部分的人数，你都能够找出真人来对应，例如有一位曾经写文章称赞过张爱玲，那么大家也很看重的一个文坛老前辈，在这本书也出现了。

然而在这本书里面，他出现的形象是个什么形象呢？就是这个人，原来曾经差点做过牢，要靠着这个小说里面的主角，九莉跟她的那个所谓的汉奸老公，就把他的营救出来。

那么救出来之后呢，结果有一回，她说在路上坐车的时候，又碰到这个人，这个老作家。这个作家呢，在书里面叫荀桦。她说呢，这个荀桦趁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然后九莉就说，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因为引人注目，迹近招摇，尤其像这样是熟人，总要稍微隔一会才侧身坐着挪开，就像是不觉得。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尝到坐老虎櫈的滋味。这老虎凳之前提过，是当年一种酷刑，而这个荀桦在狱中也受过这样酷刑的。

然后她又说，九莉她担忧的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摆脱不了这个荀桦。她自己也不太认识路，不要被他发现了住址，幸而他只笑着点点头，没跟着下车。刚才没什么，甚至于不过是在提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我想今天有很多人，比如在在组织一些什么张爱玲作品的研讨会等等，也都有点这个意思，就是汉奸妻，人人可戏。你的作品再好，但是你是汉奸妻，我们就要搞搞你，死后也不放过你，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那么但是为了是昨天那番话，听起来就像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你看果然证明她就是有汉奸底子在。那么这种状态，我们该如何来理解呢？从这一点，我又想到张爱玲是一个非常关注钱，非常势力，给人感觉就是从来她笔下的人物都很自私的这种人。

那么我现在就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来谈一谈，比如说她有一段有名的话，就发表在她关于这个，她的一篇文章，就是《传奇》与《流言》这两个楔子的再版自序里面，她有这么一段话，非常有名。她说，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地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那么这句话，是非常有名的话，因为大家都说你看，很多人在引述，出名要趁早。那么出名要趁早，大家没注意到，就是说为什么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迟了就不痛快呢？这段话，后面还有一段话，那一段话才是真正的重点。

那段话她是这么讲的，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这句话跟前面那种急功近利，形成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对比。她给出一个很重要的背景，这个背景里面有关键词，也就是学者李欧梵教授提出来，就是一种苍凉，一种荒凉。

这种荒凉感是怎么来的？就是我们要知道，张爱玲活在乱世之中，就像她的小说笔下的《小团圆》里面的女主角九莉一样，念书的时候，遇到日本侵华，整个小时候，整个成长的时候，或者生命中最重要的黄金阶段，都是跟战争在一块的。那么在这样的乱世底下，她是非常清楚，所谓文明，是会衰退的，所谓世界，是会崩坏的。战争，是在我们身边的。在这样的情况，我们马上想到了，或许就像她一开始表达的那种态度，是一种及时行乐。

但是这样的及时行乐的背后，其实是很荒凉的，因为她并不是我们大家想象中的，或者很多人以为的那种自私，只看着自己享乐，她是非常清楚的，其实所有的人也都应该如此，所有的人也都应该如是。

在这样的状态底下，所有的人其实都是很可怜的，这个世界，是很荒凉的。那么我们只能够忘记他们这些东西，在这种状况下，我们该怎么办呢？就像她所说的，就在感到到这种惘惘的威胁，感到这种惘惘的威胁，然后呢？你就再也什么都做不着了。

所以呢，我觉得在《小团圆》这本书里面，我们也应该这么看，很多人说《小团圆》其实一场大团圆，就是她笔下，作品笔下几乎所有的重要的角色，都凑在一块儿，聚在这本《小团圆》里面了。那么现在这等于是，如果我们说一个作家一辈子都在只写一本书的话，《小团圆》就是张爱玲的那本书。

那么在这本书里面，她把她笔下这些乱世中的人物，全部聚在一块，给回他们一个那种苍苍茫茫的背景，然后看这些人在乱世中踯躅，他们怎么样去浮沉。当你有这样的一个历史感的时候，整个时间的感觉就变了，你就会发现，张爱玲所谓的那种小资情调，她的背后是一种非常荒凉的，甚至虚无的一种现代时间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