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4月21日《开卷八分钟》文字实录：

梁文道：新书出的这么多，看都看不完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看旧书呢？但是事实上旧书的确有很多好东西，就像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宝藏，要让我们去发掘一下。但是问题是我们常常不知道从何着手，其实要看旧书，你首先是要有一个特别的关注跟兴趣，不只是那么随手翻的。通常你可能需要有一个问题要去解决，然后在旧书里面寻找一些踪迹。

比方说像谢泳先生，他这本去年年底出的《靠不住的历史》，就可以给我们很多这样一些线索。因为谢泳先生它自己就是一个特别爱翻老书的人，他过去做文学史，做知识分子史研究的时候，就让我们见识到他很精湛，很扎实的寻找档案，在档案之中发掘材料的这么一种才华跟能力。那么这本书对我们一般这些搞文史的外行人来讲，是很容易看的。它其实是本书画，但是书画就是一些他看一些老书，旧书里面，想到的一些东西，一些有趣的事情，逐条帮我们记下来。

那么这些书太过庞杂，所以也的确是个“杂书过言录”，他的主题叫“靠不住的历史”，这个好玩儿，为什么呢？因为靠不住的历史，仿佛有这么一个含义，就是让我们了解，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历史，我们学到的历史，有可能是有点靠不住的。因为常常有很多很边缘的东西，往往被一带而过，往往被忽略了，慢慢被埋没了，就会影响我们对历史的正确认识。比如说我们这么讲，我们看这里面，他就特别提到有一本，介绍一本书叫做《东语完璧》，什么叫做《东语完璧》？原来是晚清的时候，不是很多中国人跑到日本留学，是他们一本速成日语的教科书。

那么这个速成日语教科书，原来是明治38年，1905年的时候，在上海出版。那么这本书，我们平常就不会注意到，但谢泳翻这本书就看出很多有趣味的地方。例如他谈到还有一本书，叫做《文法应用东方汉译规范》，他说当时有一个学校叫宏文学院，用的就是这些书来当教本，那么书前有院长写了一个序言，是一个日本人。

谁在这儿上过学呢？黄兴、鲁迅，还有陈独秀。而且有趣的是，这个课本里头，有特别多的课文是关于政治的，是谈国家的类型，一些政治学的东西。于是他就推断这些东西也许会对学生有影响。那么所以你看，我们看一些老书，居然能够看出来当年鲁迅，他们上学的时候念的课本是什么，那些课本会不会对他们有影响呢？你就会多一些趣味的联想，如果你愿意搞学问的话，你还可以继续研究下去。

这里面另外也有提到，就是还有一本书，提到叫做《中国农村复兴计划书》，这是个什么书？这是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1948年的时候出的一本书，那么是由一个叫做“中国农林水利地政等二十一学术团体”联合编纂而成的。原来这是当年中国跟美国双方一些农业专家合作，一起要来探讨中国农业该怎么走下去。这里面有一堆人，这堆人在当时都很了不起。他就说到了1949年前，中国虽然是个农业很落后的国家，但是负责农业复兴的领导人和主要人才并不落后，他们对于中国农村问题的观察非常深刻，看这本文集就知道。

而且这里面很多放羊的学者专家都很有本事，只不过1949年之后，就轮不到他们用武的余地了，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有不少去了台湾，那么没去台湾的留在这儿，也发挥不出什么大作用。但你说这些人真的厉害吗？那么他提到，我们现在看台湾就行了，现在国际公认台湾的农业世界一流，这固然与台湾自然条件有关，但也与台湾在农业方面，能于美国保持良好关系相关。现在看到那些去了台湾的学者就知道他们厉害。

那么读这本书你会发现，有些东西跟今天对照起来特别有趣。比如说像现在，我们说我们做学问，不能够老是学西方的，我们的什么制度，什么的条件都不能够照抄西方的。但谢泳他有很特别的讲法，他说一般近代以来，凡是以西方模式为基本运作规律的机构，一般都很有成绩。也就是说基础都打的好，比如说海关、银行、税务、盐政，他说就连学术研究也是这样。

比如说他找到一本书，叫做《燕京大学研究院同学会会刊》，他就看这时候，发现以前的燕京大学这个研究院办的非常出色，人才济济。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因为大抵上，他们是跟随西方人做事的风格，程序设计体现很高的公平理念，比如研究院对学生而言，就强调中国人与外国是平等的。

而且这里面，他发现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这么一个模仿西式的，西方教会办的一个大学，本来是很西化。但是问题是，比起国立大学，比如说北京大学，这些民间私办的，洋人办的学校，跟洋人规矩作风办的学校，出来的学生，反而民族歧视特别强，而且甚至连中文都比较好。这真是很奇怪，我觉得比较我们今天的情况，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那么然后他又提到，有一个现象也很值得我们注意，叫做“批判者继承现象”。什么叫“批判者继承现象”，就是说当代中国学术发展出现一个特殊现象，就是一些过去比如说我们不是常常发生一些批判学者的运动吗？发动那些学生去斗他们的老师。然后你后来会看到，这些当年斗过老师的学生，往往后来成为跟他老师一样，同一个学术领域里面的学科继承者。而且这个批判者跟被批判者之间的学术关系，并没有完全破裂。第三是继承者，就是当年骂老师的那帮学生，后来也不一定能够超出老师很多。

然后他就提到一个特别好玩的例子，就是林庚，林庚我们知道是当代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研究的权威，他在50年代“双反运动”的时候，曾经被他的学生批判过，像袁行霈，这些人都骂这个老师，觉得他是一个反动权威。但是问题是这个林庚跟这些孩子们，跟当年这些年轻人也没有关系变的太坏，还保持相当不错的一个关系。而这些早年批判过自己老师的学生，后来回到老师身边的时候，老师也都原谅待之，这个习惯为中国学术保留了一个命脉。

然后像后来，袁行霈成了林庚的助教，清华出版《林庚文集》的时候，袁行霈还写了总序，2006年林庚去世之后，北大中文系要袁行霈代拟一副挽联，那么以代表北大师生怀念这位当年曾经在某个特殊时候，被孩子们、被学生们批判过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