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4月27日《开卷八分钟》文字实录：

梁文道：前两个礼拜我跟大家在这里谈过《中国不高兴》这本书。这本书当然注定是要畅销的，对不对？因为这本书里面，谈的很多的话题，都很刺痛今天我们中国很多国民的一些神经，那么比如说里面谈到关于军事的问题，就提到我们要为战争做好准备，要做一个领导世界的国家等等。

那么这本书在畅销书榜上面常常占据第一位，但是没想到，当这个张爱玲的所谓的传说中的最后遗作《小团圆》出来之后，一上榜，就把这个《中国不高兴》打下去了。难道这真的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祖师奶奶的威力，真的是势不可当。连这几个大男人，这个《中国不高兴》，也得真的不高兴一下了。这个礼拜，我就跟大家一起来讲一讲。今年大概是整个华文书市，最热门，最受关注的一本书，张爱玲的《小团圆》。

那么谈张爱玲的《小团圆》，先讲张爱玲。我觉得张爱玲，在大陆有这么一个叫法，说她是“小资阶级的祖师奶奶”。那么这个讲法，跟我印象中，就是以前我在港台所知道张爱玲好像有点不一样。就是在海外，不要说海外，在港台向来对张爱玲的这个认识，绝对是从夏志清先生，对她那么高的一个评价开始。

然后后来我们就开始注意到，有一些学者就爬书出来呢，张爱玲呢，所谓祖师奶奶这个地位是因为后来有很多人受到她的影响。比如说像有名的台湾的朱家姐妹了，那么香港的黄碧云，那么大陆的王安忆等等，大家都喜欢把这些人跟张爱玲拉起一个关系来。可是问题是这里面有很多人，自己是否认这样的关系的，是不赞成有这样的一个讲法。但是无论如何好像有很多学者们，或者读者仍然乐此不疲的找出大家之间相似的蛛丝马迹。那么有些作者呢，本来是男作家，像林奕华，或者是麦可，干脆就显露出一幅认祖归宗的模样，那么言必称张爱玲。

那么无论如何张爱玲的文字，是非常非常的迷人的，她写出了一种当时中国文坛上面所没有人写到过的一种，很特别的一种风格出来，难怪会受到那么多人的追捧。可是我现在回头想想，讲一讲，就关于小资这一点，为什么说她小资呢？那是因为我觉得在张爱玲的小说里面，我们能够看到她对一些最细节的、物质的一些描写，对物资生活的一种向往，乃至于她在她的散文自白里面，也常常完全表露出来自己对钱的在乎，对这些生活细节享受的娱乐的这种关怀。那么这一些呢，都很符合今天我们对小资产阶级那种，对物资生活有要求，在乎生命中小情小趣的想法。尤其这样的一种小资情调，在一些，假如你是《中国不高兴》的拥戴者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很讨厌。

为什么呢？这种讨厌，我们可以找到《小团圆》里面，几句最刺激的话出来，那么大家就明白了，就可以突然发现，原来在某种程度上，所谓的小资情调，是可以跟一个大叙事，或者是一个大的爱国情怀可以对立到什么程度？

比如说，张爱玲在这本书里面，《小团圆》里面，她有一段话，她讲到呢，女主角九莉在港大念书的时候，正好遇到日军打到香港来了。那么当时宿舍乱成一团。那么她就讲了，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做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的像块石头，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着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这不是日军来打香港，她还要高兴呢？那么从这个章节里面，我们得到了一个暗示，就是说是因为可能就不用考试了。难道说你一个小女孩，你觉得对你来讲，考试，你不考试要比日本人打不打过来还重要吗？你难道怕考试多于怕日本人打过来吗？日本人打过来，你反而却高兴，这不是很奇怪吗？

然后我们再看她怎么讲？她就说了，她希望，后来她又希望这场战事快点结束，再拖下去，瓦罐不离井上破，迟早图书馆中弹，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中中弹，路上中弹片，就是自己怕自己中弹。那么她是怎么样，希望投降，希望驻港的英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进来，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着为因殖民地送命吗？然后她又说了，当然，这是遁世，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国家主义是20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这话人家听着总是遮羞的话，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讲到这里为止，你会觉得，哦，原来张爱玲也觉得，文化是很文艺腔，我们该要让大家能打，肯打，那么比过去中国几千年文化重要多了？

不，话锋一转。再来她又讲，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着才这样，那样。换句话说，到了最后，你看到她的关注点，始终至少这个女主角，她的关注点，始终是放在一个现世存活的问题上，而不是一个国家兴旺的问题。国家兴旺，匹夫未必有责，显现出来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又或者到后来，这里面比如说，讲二战的时候快要结束，小说里面的人物九莉，跟着一个有点像汉奸文人的，那样一个模样的人，叫之雍，那么跟之雍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这个之雍就说，哎呀，二次大战要完了。然后呢，这个九莉，哎呦，她笑着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么许多人，还要它永远打下去？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可见就对她来讲，这个战争促成了她俩在一起的这个环境。为了她俩这样在一起，她当然是愿意大家，这个战争继续打下去的。几乎有点就像我们过去看到的“倾城之恋”，一个城的陷落，成就了两个人之间的恋情。

然后，她这边进一步解释，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就构成了她的地平线，人都怕有巨变，怎么会不想她继续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么相干，那时候那样着急，怕他们打起来，不也还是打起来了。如果她是他们的选民，又还仿佛是匹夫有责，就应当有点责任感。

仿佛是说，如果她还能有选择的话，她会选择让大家继续好好的打下去。那么这样的态度，难怪有很多人后来就批评她，说张爱玲，不只嫁了一个汉奸胡兰成，而且还是一个汉奸文人的帮凶。但是事实是不是真的是这样，能不能这么简单的来看呢？我们明天继续跟大家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