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我以前教书的时候，开过一门课，这门课是让全班的同学一起设计一个他们心目中完美的学校。从教育政策的规划到学校的选址，校园环境建筑的设计，教学大纲内容，老师应该是什么人，班级划分，一直到制服，都让他们去构想。

当时我们在想，怎样进行一个民主的教育，怎样去做一个在现存体制之外，我们想象中的乌托邦式教育方法。

我记得跟同学们讨论了一篇我觉得很有趣的一个演讲，那个演讲是美国已过世的建筑大师路易康写的一篇东西。他这篇东西说最早的学校是一个森林，最早的老师，其实不知道自己是老师，只是坐在树下休息，然后开始说故事。

后来有人发现他说的东西很好玩，就开始听他说，请他说，让他继续说。久而久之，在树下的人被认为是老师，那些想继续听他说话的人，就被认为是学生，于是学校就从这个森林开始了。

这个世界上真有一家森林小学，就在台北，其实是模仿美国的另类的这个，另类世界的小学叫做夏三小学。

森林小学是个非常特别的小学，是一群热爱教育的教育工作者，他们没办法再忍受过去传统的填鸭式灌输的教学方法，没办法再忍受一个机械化的对待学生的方式。于是跑出来自己开一个体制外的小学，希望用独特的方法去教育学生。这个学校是非常民主的学校。

想知道这个故事就要看看现在我手上这本书，《森林日记》作者朱台翔，森林小学的校长，它的创办人，这里面就讲了很多，森林小学90—92年发生的事情。

比如说他们怎么样练习选班长，他们学生全部都住在宿舍，从一年级开始，就要学懂怎样自己沟通才会选班长，开学典礼是闯关。什么叫闯关呢？就是学生要一组一组，去闯到校长的休息室，图书馆。每到一个关，这个老师会留难这些学生,比如说给他一个难题。叫他看看自己的办公室有些什么叫他找出来，然后要全部答对了，或者做对了，才能过关，全部关过完了，这个学就顺利开了。

听起来真的是很奔放，很好玩，但是大家要注意:在这样的民主不处罚学生任何事都可商量，学生活的很快乐的环境下，舒畅民主的一个课堂，我们需要的是独特的教育品质，对教师的要求。

对教师有什么要求呢，我希望大家容许我在这里讲一段比较长篇的文章，但这是很重要的一篇。是1990年9月18日的时候，朱台翔校长他就提到一个孩子叫林雄，是他们学校唯一的耳朵听不大清楚的一个学生，要带助听器才勉强听的见。这个林雄好几次被人反映说他偷了同学的东西。偷了同学的铅笔，偷了同学的忍者龟等等。

于是他决定找林雄来谈一谈，用笔谈。他就说，我们之间用笔谈好不好，看不看得懂？他写，林雄就回答一句。这校长立刻就傻了，这孩子在说的什么？

然后他就想到，原来我没有曾经想过的现实中他的听力使得他无法抓住每一个讯息，不但简化了他的世界，更影响了他与他人沟通的能力，结果两人就开始漫长的夹缠不清的这种笔谈。

比如说他问林雄，另一个小孩的忍者龟不见了，在你柜子里面找到你怎么说。林雄就写着，我不要忍者龟。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后来他再问这个孩子，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忍者龟是你的？林雄写我是忍者龟。然后他再写，你有没有说实话？林雄就写，我掉了。

我的天哪，简直看的人头晕了，对不对？但这个校长还在跟他一直写下去。那么慢慢的、慢慢的，他终于能够开始读懂他的意思，但是他仍然觉得林雄在逃避现实，不肯正面回答，就是这么一直强调我好可怜，我好可怜，说我好累，我要回去睡，等等。

他就把那些指控他偷东西的同学，也叫进来，大家一起来谈，来做见证。到了后来，他就发现，连写的纸都不够了，这个校长就跑了出去。跑了出去回来再拿一堆纸，这时候校长快按不住自己的脾气了，觉得这孩子还不认错，现在罪证那么确凿，而且他说话又不说出自己真实的意思。再问他一次，我们希望每个小朋友说实话，犯错没有关系，要诚实才能改过来。我再问你有没有拿国义、诺诺的忍者龟。他就写了，我错了，忍者龟给诺诺、国义。然后校长再问，你怎么拿的？林雄就写，我拿忍者龟给诺诺国义我错了，对不起。

他问另一个孩子，志洋的笔你有没有拿？他又答了一句很无厘头的话，是志洋在赫佑旁边。

到了后来，这个校长又写，这一部分明天再谈吧，我问你，你拿了他们的忍者龟现在要怎么办？

这孩子写了一句话，“我没关系你”。校长就恍然大悟，天哪，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林雄的“我没关系你”给诺诺、国义是代表对不起，以及我要还给诺诺国义，从他承认妈妈没有买忍者龟开始，“给他”这个字眼在他的文下中出现了不下10次。

其实他早就在道歉了，但却被讲话的语言模式以及自己的情绪缠住，一直没有看出来，自我审视与批判一点点的冒了出来，我试着问自己，当一个人使用我所听不动的语言和我交谈时，我会生气吗？当别人学不会我的语言时，我会生气吗？如果林雄不会与我沟通我就可以生气，那为什么不看成是我不会与他沟通，而他该生气呢？

我最喜欢的一种职业大概就是教育，但是为什么后来我到现在我都没办法赶回去教育这个行业。就是因为我觉得当一个老师，必须是像这样的一个人，他必须要随时随地的反省自己，要批判自己，他必须谦卑这不是一种伪装做作，而这是一种多么困难，多么重要的一种品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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