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包括当年在那些地方的美军。
陈丹青:美军就更不用说了,我在美国我妈妈的老人院有一个老太太,她就是在武汉还是重庆哪儿,就跟一个美军的会计,当时她只有19岁,那个会计只有21岁,两个人还有很大的彩色照片,就是当时的彩色照片,拿给我看,那我在纽约跟她谈,我就希望她告诉我这个当时怎么回事。
那个照片太有意思了,就是她还有在美军吉普车上有一个照片,就是一个武汉的女孩带着那种船型帽,意气风发,单纯的要命在那儿笑。然后大战结束了,结束不久美军就撤走了,撤走他就走了,结果问题是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跟我一样知青,长得完全像个美国人,你想这张脸在湖南农村要受多少委屈。然后到文革以后,他们两母子就到了纽约,到了纽约然后那个美国兵带着他现在的太太来认她们,把她们办出来,就是这样子,那这样的夫妻不是一对两对,太多了。
窦文涛:所以我老想起过去我们拍的一个纪录片,里面有那么一句话,就是说当年跑到台湾的100万人还是200万人,就是说从伙夫一直到蒋介石,无一例外,都是被命运带着走的人。
陈丹青:对呀。
陈丹青:我在台湾还看到过很珍贵的记忆,我记得是90年代,就是在台湾还很困难的时候,大概六七十年代,有不少女性,就是现在咱们叫小姐,好像跟境外的人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以后,这些孩子在90年代长大了,差不多在19岁到25岁之间,由他们的异国父母陪着,说你们大了,你们应该去找你们的生母。
然后第一例就在台湾,没有人敢出来承认说这是我的女儿,最后有一个勇敢的妇女出来承认这是我的女儿,然后镜头就从她们飞机场以及见到这对外国父母,欢天喜地带着自己女儿进来,然后在派出所的一个什么地方,那个女士出来了,然后抱头痛哭,可女儿高兴的要命,受外国教育的人她不伤感的,她就说我找到我妈妈了,你是我妈妈。然后那个娘也哭的死去活来的,后来第二例、第三例、第四例就出来了,那才是真的历史。
窦文涛:你记得就是前一阵台湾闹出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新闻,真是人间传奇,就是说那个时候一个大陆人他是先跑到了越南,然后后来才到了台湾,那么他在越南留下了一个女儿,就是怀着孕的时候,这个男的就走了,到台湾了。
然后多年之后,就是前不久他都是老头了,他雇了一个月的小保姆,用了一段时间,这个小保姆就离开到另一家去了,但小保姆丢了一个包在他家里,他把包打开一看,原来这小保姆带着当年她妈妈给她的信物,就是这个人在越南留下的女儿,他又找到那家,说你就是我在越南留下的女儿。
梁文道:其实这么说就知道台湾是很复杂的,就是台湾跟大陆的关系跟日本的关系都非常复杂,这里面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记忆,所以记忆我觉得现在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就是两岸都有这种问题,就是我们越是用一个很主流的、很正统的东西去压,后遗症就越大。
比如说举一个例子,我小时候在台湾是两蒋统治的年代,我们刚刚说的这种跟日本的那种关系是绝对要压的,就是一面倒的一定要把过去日本统治时期说的怎么黑暗,怎么样怎么样,国民党来了,大家就好日子了,如何如何。
结果你这样子就使得所有那些被压抑的个人之意,私人之意就成为见不得光的档案,而那些人就会有恨意,就会觉得自己不公平,你对我不公平,你对我的记忆我这个人不公平,好了,你国民党下来之后,这些一上去,又马上反过来了,就说日本当年其实什么都很好,那现在就轮到说为什么知识分子,其实不是日本当年有很多问题,所以总是这么搞的话。
陈丹青:记忆会报复的。
梁文道:你记忆去报复,报复就走另一个极端,其实今天我觉得在两边都有这种问题,所以这种东西你让它还出去,大家是全开放的,我们反而不容易这么极端,把历史记忆扭曲、变形、垄断成为某种政治主张背后的一个支援。
窦文涛:就不要抹杀人之常情。
梁文道:不要抹杀,真的不要抹杀。
陈丹青:这一类记忆都是委屈的记忆,就越委屈的记忆越是不肯走的,你给它机会它会站出来。
窦文涛:你为什么说你到台湾你有一个委屈的感觉?
陈丹青: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到纽约第一年就有这个感觉。
窦文涛:纽约?
陈丹青:我到纽约第一年,我到Chinatown,当然我想象当中是广东人的天下,我祖上是台山人,结果我才发现那里有一个中华工所,我还在那里学过英文,就挂了一个青天白日旗,就是那个华侨组织。因为你想出去的华侨他也得有一个归属,就像现在这么多的华侨,你得到中共领事馆去,咱们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报到了有一个什么游行之类的。
可我1982年去的时候,大陆去的人还非常少,那我是1月6号到的纽约,然后1月底就正好碰上就是春节,春节欢天喜地的,鞭炮锣鼓狮子这些,因为Chinatown很小的一块地盘,当中是Chinatown,对面就是小意大利,此外就是别的白人的区域。
那么它转过来转过去,踩着那个雪,它就那么小的一个街区,很快乐,但是我就从悲从中来,就是特别难受,不停的流眼泪,我第一次有种流亡的感觉,因为此前理所当然我是大陆的,我是中国的。
但是我忽然发现有这么一群人,在这么远的一个城市,每年过春节,每年游行,举着他们的旗子,所以说起来中国古典文学、古典戏剧这是老套路了,烽火离乱,很简单,就都是烽火离乱的故事,什么《桃花扇》这些讲的全都是这些事儿。
梁文道:流亡,流离思所到了别的地方,那最悲哀的时候就有这种流亡经验,有时候大家就不想谈了,我们不是谈过我很喜欢杜甫那首诗嘛《江南逢李龟年》。
《锵锵三人行》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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