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活生生的,它就是关于祖母的一个记忆,关于一条街的记忆,我可以举一些可能很极端的另外的例子,就是说比方说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
我不知道日本有没有这样的电影,就是在我记忆当中,90年代看过一些电影,就是他们甚至会反过来怀他们在异地殖民地的旧,怀的一塌糊涂,在南非或者在北非,或者在阿尔及利亚,或者在哪里,就是当然从我们的立场来看,我们有屈辱,就是你们是殖民者,我们是被殖民,但是殖民者也有私人。
你知道一个日本人如果他长在满洲国,然后一直长到将近十来二十岁才走,那么他带走的不是满洲国的记忆,是他的青春记忆、儿童记忆、婴儿记忆,所以当他讲满洲国的时候,你非要说他是在说政治,或者要给他一个历史上的判断,这就很困难,他想他那条弄堂。
窦文涛:就像你们很多知青,他想起那个时候的北大荒的岁月,他也有一种类似美感的东西。
陈丹青:最近刚刚给司徒雷登差不多是恢复声誉、平反,入土为安,司徒雷登为什么这么爱中国?因为爱他的童年记忆,还有一个亨利鲁斯,亨利鲁斯创办了《生活杂志》,是吧?然后他又是那么一个大家族,问题他想念山东,他在那儿长大的,他未必爱中国,但没有人不怀念自己的童年。
窦文涛: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陈丹青:所以你如果要用历史形态,尤其是历史意识形态,你要去要求一个人在一个时期,你谈到这一段的时候,你要有一个正确的历史立场,一个政治立场,这是非人性的。
我有一次从纽约坐飞机回来,坐在我前面是一个非常胖的白人妇女,就不断的激动回头要跟我讲话,原来我知道她说她在上海虹口长大,二战结束才飞到美国,她是被虹口收留的犹太人,所以她很大的一个愿望就是哪一天她要到她的父母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去,所以她说今天我终于可以到上海去了,我要去,你们知不知道虹口区?她还把照片给我们看。
所以说她爱中国吗?NO,她爱她的爸爸妈妈,然后她要找她爸爸妈妈的那段记忆,而且她未必能找到。所以类似像这60年这封信没有收到或者怎么样,我不知道它有没有,我愿意相信它有,这才是人性,然后人性的历史才会出来,真的历史才会出来。
窦文涛:真的历史总是具体的,汇集很多很多私人记忆的。
梁文道:我觉得如果,比如说要是不满意这个电影,就是片面的呈现日本统治的经验,没关系,你可以拍一下日本当年什么屠杀,也有,日本那个统治的确是很两面性的,是很复杂的东西,但你不需要这样子,完成所有的叙述。
陈丹青:你不需要一部电影完成所有正确的叙述,重要的是你如果觉得还有一部分叙述没有出现,你再拍一部电影。我觉得欧洲好就好在这儿,关于二战它有太多不同角度,二战差不多被拍完了,结果你很惊讶,到八九十年代,甚至到现在还有二战电影出来,它越来越往私人记忆走。你记得有一个叫《Europa Europa》吗?
梁文道:我知道,《欧罗巴欧罗巴》。
陈丹青:多好的一部电影,就是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的电影来回忆抗战,他就是一个小孩,所以德国兵都喜欢他,因为同性恋特别喜欢他,但是不能脱裤子,一脱裤子就知道他受过割礼,他是一个犹太人,结果他凭他这张脸,凭他从小根本就在德国长大,这个居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最后他有认同感,就是在二战当中犹太人是受迫害的人群,可是他在回忆二战的时候,他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人回忆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是你不能说他那个不是回忆,所以“欧罗巴欧罗巴”这句话就出来了。
窦文涛:往往这些东西好像还特别容易感动人,他跟人的人情、人心是相通的。
陈丹青:问题是只有艺术能做这件事情,史书做不到的,私人回忆可以有一部分,但是电影它最让你煽情,就是活生生的人,你像电影到最后那大船,哥们儿在上头都不敢露脸,我有点想起《Lover》那个电影,结果也是大船分开,一个法国人一个越南人,就是这里面它会打动你。
窦文涛:煽情的,所以文道都觉得都有点烂情。
梁文道:我是觉得它有点煽情。
窦文涛:刚才你说飞机上碰见人了,我就想起我第一次去台湾的时候,我就是有这个感觉,就是说私人的人与人之间,聊的都是人情之常,你第一次的时候呢?
陈丹青:我第一次的时候那就别说了,我已经38岁了,我到台湾去的时候,我爷爷从来没见过我,他看到我当然先是寒喧你几点到的,咱们到哪儿去,先坐下来喝杯水,你快坐下来什么什么,但问题是他忽然自言自语,他说解放军实际上待我很好。
我就非常纳闷,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话头刚开始说这句话,我相信他第一次看到大陆人,并不是真正第一次看到一个孙子来了。就是他跟共党营盘打仗,他参加淮海战役然后做了战俘,然后再逃出来,再跑到海南岛,然后再到台湾,是这个过程。
此后他的儿子在大陆又生了孙子,然后这个孙子现在在他面前,所以其实我对他来说,作为血清来说是一个很生疏的对象,但是作为政治符号我是第一个他在淮海战役以后面对的一个大陆营盘来的人,他有这种感觉。
窦文涛:那你呢?你到了台北,你见到的第一个政治符号是什么?
陈丹青:当然青天白日旗还有宪兵,那时候我就觉得怎么说,我要开始跟两个台湾面对,就是一个是国民党的台湾,还有一个就是我到现在才慢慢明白,那就是日据时代留下的台湾,大街小巷,尤其是你离开台北,在台中或者九份、阿里山,其实是一个迷你的日本。
窦文涛:日本味很浓。
陈丹青:对,日本味很浓,但是你真的再到日本去,你就知道台湾是台湾,那么我当时想开去,我觉得看了《海角七号》这个电影,我的感受就是我们太多私人之意湮灭了,湮灭在哪儿呢?比方说大陆这么大,比方东北人对俄国人的记忆,有谁表现过没有,然后四川人和云南人对抗战期间南来的临时政府,他的记忆表达过没有,因为肯定有很多恋爱,肯定有很多私生子,肯定有很多历史纠葛,肯定有很多没寄出也没收到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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