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所以啊,你看你们这本书,就适合我这种阅读了,因为一看一篇一篇的当时的时评,他汇集成编。那丹青老师这个也是一短篇,一短篇的,这特别适合一看一个题目,翻着看。
梁文道:翻着看。
窦文涛:就这么看下去,所以你说现在人的阅读经验会不会也变成什么拼贴的、零散的、混乱的。
梁文道:当然,当然啊。
陈丹青:早就是了。在西方这个过程,差不多二战前就已经这样了。有现代印刷技术和传播技术的时候,就已经这样,就是晚了一点,晚了半个世纪这样。当年我相信碎片似的读书,已经是每个人的日常经验了。我是不太一样,因为我有过文革经历。文革因为无书,一个是毛主席的书,一个是马克思的书,还有一个是鲁迅的书,我忽然就得起来了。当然有一个意外,他抄家的时候,他把那些所谓世界名著,当时的英文著作,有俄罗斯的、法国的都流到社会上来,流到红卫兵那儿,流到街巷的孩子那儿。所以我们那时候互相交往只有一件事,就是还书和借书。但现在,四十多岁以后一直到现在,我最沮丧的就是你看书会忘记,很糟糕很糟糕。但有的时候真是天助我,我写到什么的时候,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哪句话,或者哪个人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个呢,可能现在很少有青年有这个东西,就是呢我喜欢重复的看一本书,我不太在乎看书多,我在乎看两三遍以上。
窦文涛:看毛主席著作,重复着看。
陈丹青:对,就是经常看。我觉得一本真正的好书是可以经常看的,在不同的年龄你会发现有些部分你以前没有注意到。
窦文涛:所以当年这个红卫兵过来的嘛,他知道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窦文涛:好,赶快说,赶快说。
梁文道:请你吼两嗓子。
陈丹青:就是男中音啊,正宗男中音,就是说话的时候是男中音,其实你没用力在说话,但是出来就是这样。
窦文涛:对。对。
陈丹青:你看对、对、对。
梁文道:这个气很顺。
窦文涛:感觉胸腔里就是一个音箱。我总得有点特长吧。还是说你们两位,你们这次在北京小活动,俩光头的对话,都上《北京晚报》了,成了一个小事件,你看看那个照片,我觉得也是相映成趣。你看这个丹青老师的表情有点贼贼的,你像你们两位,其实也是两种阅读经验的对话。文道你是在台湾受的教育。
梁文道:是。
窦文涛:又是香港人,你们读的是什么时候的书?
梁文道:我刚就想接着说,因为我知道像陈丹青老师这样从大陆跑到美国去,在美国的时候就看到很多以前没看过的书,那个经验我是有共鸣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小时候在台湾,那时候还是戒严时期。那戒严时期,很多书是看不到的。虽然可看的书怎么样都比大陆文革的时候好的多,但是还是有很多书看不到。比如说尤其关于中国的书,比如我小时候,我跟你完全相反,我们小的时候完全看不到鲁迅,但是都看胡适。是反过来了,都看胡适。我后来是长大了,回到香港的时候,就是中学高中的时候恶补,就拼命去看鲁迅,看沈从文,看巴金,看郭沫若,老舍,矛盾这些去看。看毛泽东当然要,对不对。
窦文涛:我们正相反。
梁文道:正相反,是反着过来,那时候很震撼,就是说因为我小时候在台湾受教育的时候,基本上也反叛,对很多东西都不满,但是那个不满是对身边的事不满,比如对身边的环境,学校的体制啊等等,所以到快离开台湾的时候看到也火急。看到“丑陋的中国人来了”,那个东西才又上升了,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那时候就赶快找以前李敖被禁掉的书看。但是到了香港还是感觉震撼,就是自己以前被蒙的那么厉害。
窦文涛:我们也有这感觉啊。
梁文道:我给你讲一个事,那个我觉得太经典了,就是我念中学地理课,初三的时候。那时候台湾教地理是把中国分成三十六省来教的你知道吗,就还是1949年前的那一套。而且就说到中国第一大湖,各位同学知道是什么湖吗?是洞庭湖,那是1949年前的事。后来叫停,变成鄱阳湖。但是那个老师说什么,其实啊根据现在的资料,这第一大湖应该是鄱阳湖才对,那为什么我们书上,考试我们应该答哪个才对?老师说那当然是洞庭湖啊。为什么呢?因为鄱阳湖是第一大湖这个资料是1949年后共匪揭露的。那1949年后共匪说的一切我们都不能相信。就连一个地理事实,他都能这么搞。你想想看。
窦文涛:你讲这个,我也有一个特别的感觉,就是《读书杂志》有一个人,我觉得他提了一个提法挺好,叫“阅读自由”,就至少要有阅读自由。你就像我们小的时候啊,我就觉得啊,我读了我妈妈工厂的一个小图书室的书,可是这个书大部分是什么书呢?《敌后武工队》、《大刀队》。
陈丹青:《金光大道》。
窦文涛:《金光大道》、《红旗谱》、《创业史》。
陈丹青:《欧阳海之歌》。
窦文涛:就是这些东西是最早的,再有就是《水浒传》、《红楼梦》。
陈丹青:对。
窦文涛:是吧,再讲大一点就是什么《鲁迅》这些咱们这个系统的,是到后来才看到说,《周作人》、《胡兰成》、《张爱玲》,看到之后,也有像你的那个感觉。
梁文道:对。
窦文涛:所以我还想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到《胡兰成》这样的一些阅读呢?
陈丹青:1984年。
窦文涛:1984年哪?
陈丹青:对,1984年,我看好像是差不多再晚一年,就是阿成到美国来那一年,那个时候好像是朱天文还是谁,送了他一本日本版的《今生今世》,他就留在我这儿,然后我就看。然后我就看它里头的《毛沢东》的“沢”是三点水,一个一把尺的尺。
窦文涛:哦,毛泽东。
下一页:“汉奸文人”朱天文却让毛泽东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