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面对面》节目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

嘉宾：叶嘉莹

最大的乐趣等于最大的乐观

记者：我看到您身体还是蛮结实的那个感觉，而且我您的学生讲，你现在给学生讲课，就是讲大课的时候，还能站在讲台上，一站站两三个小时呢？

叶：对，我只要讲大课的时候，我都是站起来讲的，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教书现在是62年，我教书62年，中间没有停顿过，没有说有一年休息不教书，从来没有过。

记者：教书60多年，那你觉得现在给学生讲课，最大的乐趣是什么？

叶：也不是现在给学生讲课最大的乐趣，一项给同学讲课的最大的乐趣，就是我觉得我可以把古人前代的那些个光明、俊伟的人品，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感情带到现在，传递给年轻的下一代，这就是最大的乐观。

记者：我听您这样讲，似乎觉得像古人你可以讲到上千年，甚至几千年前的文化，讲了60年都不够。

叶：我要从《诗经》讲起，《诗经》《楚辞》到现在当然是几千年了，不过我讲唐宋诗词讲得最多。每一次讲我还觉得它们都是栩栩如生的。因为中国的诗词跟西方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中国的诗词都人以自己的心发感动，为这个生，一个孕育诗词的一个基本的孕育，它的生命。

我们所以中国古代，从《诗经》大序，就是说情动于中，而行于眼，是你内心先有一种心发感动的力量，是你这种心发感动的生命，借着言词传达出来了，千百年，那个生命只要你能够读懂这个诗词，只要你真的能够进去，作品里面去欣赏，它千古入声，所以辛加轩写过词，说“老来曾是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时”，他说我年老的时候，我才真的认识了陶渊明，我梦中好像看到他了，梦中见到他，参差是仿佛真的就是这个样子。杜甫也曾经说过，说“摇落甚至宋玉碑，风流儒雅亦无似”。杜甫说我体会了宋玉的《九遍》里边所说的，摇落的悲哀，所以那陶渊明是近朝的人，辛加轩是南宋的人，那宋玉是战国时期的人，杜甫是唐朝时候的人，千古你只要读他的诗篇，他的生命是活的。而且我不只是给大学生讲，我给幼稚园的小朋友讲，我教书62年，教书的学生的对象从幼稚园的小朋友到研究生到博士后。

梦里吟诗作对

记者：那您现在除了教学，自己还写诗吗？

叶：还写，我前些时候还写了诗，我经常。诗不要勉强去写，它不是拼凑出来的，也不是坐在桌子前面，按照诗人的格律一个一个字写出来的。我的诗都是自己跑出来的，所以我也不是一个什么诗歌的大家，我的作品也不是很多。我没有意思说我要成为一个诗人，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的诗从小到现在，都是它自己跑出来。

记者：自己跑出来？

叶：自己跑出来，而且我梦里还做过诗，你要看我的诗词稿，很多我是梦中得句。

记者：那是梦里得句，然后醒来以后再把它写下来？

叶：对，有的时候是我梦里面有一两句话，我醒来就把它写下来，可是有的时候，你梦里面那个诗词，因为你是不是潜意识的嘛，不是很清楚的。所以你那个梦里边的句子是很唐璜迷离的句子。当你醒来以后，你这个意识清醒的，你拼命往上接，反而它不对，你底下那个，你这个意识清醒的，跟你原来意识梦想的都对不上，所以有的时候，我有几首诗，就是前面两句是我梦里边句子，后面两句我就把李商隐那个，也是说不清不明的句子凑在上面就凑成一首诗。

记者：你给我讲来听一听，就是您刚才说的自己梦里的和后来李商隐的这样凑起来的。

叶：说来听一听，我其实梦里边做得最完整的是一副对联，因为对联毕竟简单，只有两句。这是我完全一个字都没改，我梦里是什么样子，我就把它完全写下来。我梦里边就有了两句，说是看朱成并余芳尽，遍海围田夙愿休。后边两句我就用了李商隐，总把寸山稍眉岱，雨中寥落月中愁。

这样说，因为诗这个东西，不是我们现在的语言听得不大懂，我前面两句是说，看朱成并，朱是红色的，是春天的花，花落了就长了春天的叶子，我亲眼看到，看到那红花落，看到绿叶的生长，我现在是讲，我梦的时候没有想这些事，就是最后这么一句诗，看朱成并的时候余芳尽，所有剩下的芬芳的花朵都零落了，看朱成并是余芳尽，年龄已经老大，所有的方芳都凋零了，可是遍海围田的夙愿休。想要把沧海变成桑田，就是要把天下的一些个缺憾，不敢是自己的缺憾，还是整个其他的整个人生的缺憾，遍海围田，夙愿，夙就是很早以前的一个愿望，现在我知道完成不了了，因为已经是看朱成并余芳尽，已经是生命将要消失的时候，所以看朱成并余芳尽，遍海围田夙愿休，这是我梦里的句子。

记者：那梦里的那对联我也特别好奇，因为你刚才说梦里的句子，一般来讲都比较迷离，但是对联要求很公正啊。

叶：对联是，上一联是“室迩人遐，室迩人遐本来出于《诗经》”，迩就是静，室就是房子，说它的房子离我很近，室迩，但是那个人离开我很远，我见不到它，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院别，杨柳是多情的，一方面是它柔条披拂，而且中国古人折柳送别。所以说是杨柳多情，可是多情的杨柳，总是在离别的路上供人攀折，所以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院别，这个别离的别字是入声，所以我念它别，下一联，雨余，余就是剩下的，余，雨余就是下雨以后，雨余春末，下过雨以后，春天已经走了，海棠憔悴不成浇，海棠憔悴，不像刚开的时候那么娇美了。

记者：天呐，如果在梦里都能够吟诗作对的话，那我觉得就是诗歌从你很小的时候，已经融到你自己的血液里，已经成为您生命的一部分了。

叶：反正我对于诗歌是我从小就喜欢它，也读诵、吟唱、也写作、就是它自然而然就是这样，它自己跑出来，已经习惯了自己跑出来。

诗歌是越大越懂 每一个阶段各不同

记者：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最早接触诗歌是多大？

叶：那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从我会说话就背诗了吧，因为我们家长辈都是喜欢诗的，所以很少就教我背诗，他们只是告诉我一个故事，说因为从小我就背诗嘛。现在很多家长也是这样子，小孩子会背诗，有亲戚朋友来了，就说你背一首诗吧，觉得我的小孩子小会背诗了，就叫我背诗。我就背了李太白的《成干行》，“齐发出伏额，正花门前俊，狼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后边有一个，有两句，说“八月蝴蝶黄，双飞西苑草，敢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大家就大笑，说你多大，就坐愁红颜老了吗？

记者：而且你当时肯定不懂这个诗说的是什么？

叶：不懂，就跟唱歌一样，唱儿歌一样。

记者：小时候背诗从来都没有觉得头疼过是吧，就很自然的。

叶：因为诗他有声律有节奏，就跟唱儿歌一样，反正也不是说完全不懂，似懂非懂。

记者：然后越大越懂，每一个阶段懂一些不同的。

叶：每个阶段懂一些不同的，比如说我小的时候还背过一首唐诗，李商隐的，云母屏风竹隐身，长河渐落小星辰，嫦娥因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星。我们现在刚刚是嫦娥奔月了。

我小的时候就背了这首诗，这首诗在《唐诗三百首》里面也有，就是说这个云母，云母是一种石，云母石头，用云母石做的屏风，云母屏风，在云母屏风的后面，云母屏风是透明的，那个石头，云母屏风后面有人点着蜡烛的影子。那个时候当然没有电灯，常常有蜡烛就很好了，所以云母屏风竹隐身，深藏在云母屏风的背后。长河，就是天上的银河，长河渐落，慢慢地消失了，天快亮了，小星辰，破晓的那个启明星也慢慢地暗淡了。云母屏风竹隐身，长河渐落小星辰，嫦娥因悔偷灵药，他说嫦娥一定会后悔她当年偷吃了灵药，所以她离开了人间就飞掉天上去。可在天上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孤孤单单在天上，所以碧海晴天，下边是茫茫的碧海，上面是茫茫的青天，只有她孤独的在天上。

所以说嫦娥应该后悔她偷了灵药，碧海青天，夜夜的那种心里边的寂寞凄凉，反正就是这么一首诗。我小的时候背，因为我知道屏风这我懂得的，蜡烛我也知道，嫦娥奔月的故事我也听说过，所以我就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