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大地震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这一个月，对所有中国人来讲，恐怕都显得格外的漫长。对我们来说，这恐怕也注定会是我们职业生涯当中最特殊的一个月。这突如其来的报道，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有悲痛、有震惊，也有至深的感动和对生命最本质的拷问。不过说起来其实给我们留下最多的应该讲还是遗憾，巨大的遗憾，遗憾我们的摄影机无法记录下这惊世灾难面前所有的面孔，遗憾我们的镜头无法跟踪更多的那种种被骤然改变了的人生。灾难中有那么多的人和我们相遇，有那么多的身影和我们相聚又分手，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我们都没有来得及和他们更多交谈，甚至有些人的影像都没有能够留在我们的镜头里，只留在了我们的脑海当中。但今天我还是想尽我们的所能，把那些擦肩而过，又让我们印象至深的面孔呈现给大家。即使我们对他们的拍摄并不完整 ，可能只是一些碎片式的零散的记录，即使我们的邂逅只是短短的一瞬，可他们留在我们脑海当中的印象却是出奇的深刻，他们很平凡，却又非常独特，而且我知道在他们身后还站着许许多多的人。

认识老杨家一家，是在我们初到映秀的时候，当时救援人员刚刚赶到不久，村子里面的人们已经在忙活着，有一个男子站在大路边招呼赶来的救援人员、志愿者，还有记者。另外一个男子指挥着乡民来挖人自救，还有一位开着大吊车，正在废墟上搬运石头。另外，我们还看见有几位妇女在路边搭了一口大锅，给乡邻，给救援人员做饭熬粥，后来终于有人告诉我们，他们都姓杨，他们其实是一家人，而他们正在搜救的却并不是他们的自家人。

几天下来，老杨家一家子都在忙，大哥跑前跑后招呼灾民吃饭，甚至还不忘了给疲惫的记者也递上一杯茶、一支烟，而在现场指挥救人数杨家人的声音最大，手脚最利索，全村只有他们家有一台吊车，于是指挥救援也以杨家为中心，所以如果没有旁人提起，我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忙忙活活的20个人的大家族，刚刚失去了其中的11个人，一家人在自家的废墟前面搭了一个账篷，但是他们始终背对着那片倒下的房子，不向那里多看一眼。只有一次，好不容易能歇下来一会儿的时候，杨家三哥忍不住向身后一指，他说，那里有我的儿子和孙子。

遇到老马也是在映秀，当时他正在工地上打工，看到房子倒了，第一反应就是马上跑到映秀的幼儿园，幼儿园的孩子们救出来了，他又赶快跑到了映秀小学，而且一守就是几天几夜。正在这时候，他的侄女急匆匆跑过来告诉他说，侄女婿被压在房子下面了，还没救呢。侄女是孤儿，一直跟着老马长大，两个人情同父女。老马说不救侄女婿，他无法饶恕自己，可是放着眼前的孩子不救，他更加觉得自己无法饶恕。

在映秀小学守了三天三夜之后，大批消防人员终于赶到接手救援，老马冲向了压着侄女婿的那片废墟，在巨石交错的洞口前，他又坐了三天三夜。其实，当他赶到的时候，那洞里已经没有声音了，可是老马不肯离开。他知道，从此这沉重的愧疚就会如影随形了终其一生，他恐怕也难以释怀。

在5月14号的凌晨，我们曾经在绵阳的九洲体育馆拍下了这样一组镜头，那是大灾之后的第二个清晨，很多惊魂未定的人们又是一夜无眠，嘈杂的大厅里弥漫着疲惫、颓唐、茫然，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镜头落在了一个老人和三个孩子身上，孩子们不谙世事嬉笑打闹着，而老人长久地不错眼珠地看着她们，嘴里还轻声说着乖、要乖。说实话，那脸上的一派祥和似乎和大厅里的很紧张的气氛有那么一点不大协调，甚至我们在他的眼神里，在他嘴角的笑意当中，还能看到一种这些天来都难得一见的一种满足和自豪。

其实，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老人他穿着一件挺旧的女式毛衣，而他的双手手指有一些是被截去的。也就是说，在大地震发生之前，这位老人原本已是个残疾人，但就是这位残疾老人，和他花甲之年的老伴，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还保护着儿女们的三个孩子逃出了汶川，我们实在难以想象，这一天一夜的路程，他们是如何走过来的，儿女们都在外面打工，两个老人扛着这个家。地震来了，两个老人也必得扛起这份责任，扛起这份危险，老人笑着说三个孙儿都在，总算是可以给儿女们一个交代了，那语气中，那神情里，确实是有几分满足，几分自豪、几分坦然。

接下来要介绍的这两个人，其实都曾经在我们的镜头里出现过，只不过当时他们并不是我们镜头中的主角。但回看那些素材的时候，我们却猛然发现他们的形象是如此之鲜活。在北川的一片废墟上，我们曾经见到一位中年男子，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他是救援人员，因为他一个人在洞口前面忙活着，满头大汗，时而探进头去说上几句话，时而跪在地上尝试着要撬动一个巨大的石板，直到救援人员赶过来，他才连着说，拜托、拜托。我们当时就全程记录了营救北川博物馆女馆长李春的过程，李春就是他的妻子，后来我们发现，在我们录下的很多营救画面的一角，可以看到一只不时滑动的拳头，那就是他在不断挥舞着拳头在给妻子鼓劲，还可以听到他在镜头外面大喊“李春，坚持住。”

当妻子被抬出洞口的那一刻，李春的丈夫感情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直以来刻意保持的镇定、平静终于化作满面的急切，对妻子的称呼从刚才的李春变为了更温柔的呼喊，春春。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在地震之后必须要保持镇定指挥救人的县政协委员了，不再是那个两天两夜都不能来看看，自己妻子处境如何的领导干部，此时的他身份终于简单只是一个深爱着妻子的丈夫。

小战士欧阳也曾经出现在我们的纪录片《陈坚的最后79小时》里，不过也许有多人对他的面孔记忆并不是那么深，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更加急切的关注的还是被压在大石块下，三天三夜等待救援的陈坚的一举一动。但今天，我特别想把这个年轻的消防队员的面孔再一次呈现给大家。我想，那惊心动魄的过程中，这张成熟却也稚气的面孔上每一个神情，我们应该都不会忘记。

欧阳非常年轻，脸上真的有时候带着一点孩子气，可是在那生死一线之间的重要时刻，他又是那么的果决而镇定，让人信任。实际上，在整个营救过程中，欧阳承担着最危险、最繁重，也是最关键的任务，他是探进洞口的那个人，所有的观察判断都得他作出，而一旦营救方案有任何闪失，他也是离危险最近的一个人。整整七个小时，欧阳一分钟都没有停下来，后来我们注意到，当陈坚被救出洞口，所有人欢呼起来的时候，欧阳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咳嗽了几声，那个时候的他当然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长达七个小时的营救，等来的却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接受的一个结局。

最后，我想我还是要说说这一个月以来不断出现在我们脑海当中的一张面孔，也是整个的采访报道当中，让我们觉得印象最深的一张面孔，其实在我们曾经制作的北川中学的特辑中，他曾经出现过。但是，今天当我们回望那场灾难，不知道为什么，首先出现在我们脑海当中的总还是他。我知道，灾难当中我们见到了太多的惊惧、悲痛，也见到了太多的泪水和愁容，悲欢离合在这一刻都被推向了极致。但回头看去，长久地留在我脑海当中的却是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的男孩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