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7月23日《开卷8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前几个月我发现贾樟柯简直是红的一塌糊涂,走遍全国各大城市书报摊上头,每一本杂志封面几乎都是贾樟柯,看到贾樟柯今天红成这个样子,就很难免想起来当年的他。以前他的电影刚出来的时候,那时候你要找他的电影看都很困难,只能够在一些碟上面看到,甚至他最早的作品,他是没有碟的话,他要到处放映,还没有钱做字幕,他得蹲在旁边自己去配音,因为那里面的话讲的是山西方言,怕大家听不懂,你看从那个地步走到今天这样子,时间其实并不长,可以说他真的是崛起的非常快。
但是在这么快速崛起过程里面,我去看他的电影,我仍然感觉到里面有一些很厚实的东西始终没有变过,尽管我最喜欢他的东西还是《站台》,但是后来的作品里面,像最近《二十四城记》里面有一些东西是一直都在,那个东西是他电影的核心。那是什么?就是一种对平民生活、个体生活的关注,而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他最近这本也很受欢迎的书《贾想》里面看得到,这本书是他的电影手记,他对每一部电影一些的看法、描述,或者访谈,也都夹杂在这本书里面。而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到他文字相当好,难怪他说,他以前曾经是想当个文学青年。
而且我注意到他自己就是他自己最好的影评人,你几乎是不需要别人再去解释他的东西了,反正他都写出来了。里面有些好玩的细节,比如说这里面有一篇,他讲到有一年,那大概只不过是2001年的事情,那个时候他在北京一个专卖盗版碟的店里面瞎逛,那个时候他的电影在外头还很难看得见。忽然间那个老板跟他说,有一个“假科长”,真假的“假”,这个“科”什么科的科长,官职的那个科长。“有一个人叫假科长,他拍了部戏叫《站台》你要吗?”这么问贾樟柯,结果贾樟柯觉得太妙了,他也没揭穿,他说“有啊,有,那好,我也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然后从这点他就回忆起来一些事儿,他就说他当年是学美术的,而学美术的时候一点都不浪漫,只是为了要有出路,然后后来他考上电影学院,刚开始觉得自己很厉害,你看我多坚持,追求到了自己的理想,可是后来他大概也就发现原来放弃理想比坚持理想还要难。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他注意到从小到大,身边那些朋友在艺术道路上面没有坚持理想,而要中途离开的人。或者是因为父亲忽然去世,家里需要个男的干活,又或者是家里供不起了,不想再花家里的钱,每个人都有非常自己具体的原因,都要承担生命的一种责任,对别人的责任,就放弃了理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所谓坚持理想的人,其实付出的反而要比他们少,因为他们承担了非常的庸常、日复一日的生活,他们知道放弃理想的结果是什么,但他们放弃了,县城里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
然后他开始注意到,这些所谓的平常人,他能够看到他们身上有力量,于是他就关注到,我要拍的就是这样一些在县城里面,日子永恒不变的这些庸常人的生活,这种人的生活就是有力量的生活。相比之下他作为一个电影导演,他反而是觉得自己是没有能力处理这些,自己反而是幸福的,或者是轻松的。然后他又注意到就对常民的关注,在过去的中国电影其实是相当常见的,但是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现在好像忽然断掉了。比如说他就注意到现在很多导演,拍那种大片的导演,他这里面对他们也略有微言,很多批评。这些人怎么就是拍那种宏大的、科幻的、奇幻的东西,杀来杀去、飞来飞去,就拍不出那种比如说像杨德昌、侯孝贤这样的电影呢?
这里面就提到,他说“其实以前中国电影不是这样,像袁牧之的《马路天使》,被人认为是左翼电影,可是你看它取得的成就是1949年之后逐渐被消灭、逐渐被淡忘、逐渐被遗忘的传统,那个传统就是对市井生活的熟悉和活泼的表现。比如说这里面看到一些歌手跟鼓手,重要的人际关系,在这个市井的巷陌里面,他们怎么样生存。然而这样的东西在后来的中国电影里面,却被淡淡丢掉了,为什么?因为大家都在拍一些很宏大的、集体的东西,完全没有了个人生活”。他这是所谓“个人生活”是他不断反复强调的,而他认为这种很具体的个人生活,你把它拍出来之后,不管你是哪个地方的人,你拍的是哪个地方的人,别的地方的人也会受到感动。
所以他在后面他在提到他跟侯孝贤对话的时候,他说到他当年上学的时候看到侯孝贤拍《风柜来的人》,明明拍的是七、八十年代台湾澎湖一帮小年轻、小混混的故事,为什么他会觉得很感动呢?道理就在这个地方,于是他就说到,我们现在要拍出一个所谓的真实的、个人的、常人的生活,到底面对什么困难?除了刚才说的过去政治上的理由,除了某种电影霸权的存在之外,还有一点这篇文章我觉得写的特别好,它叫做《我不诗化自己的经历》。
在这里面他提到有一回他在一个咖啡店等人,忽然隔壁来了一桌人,这一桌人坐定之后开始大谈电影了,其中一个老兄是老大,说话像牧师句句如真理,谈到人名的时候不带姓的,比如说把陈凯歌叫凯歌,张艺谋叫老谋子,让周围四座肃然起敬,然后他就说到“时下那帮年轻人不行,一点苦都没吃过,什么事儿都没经过,能拍出什么好电影呢”?接下来他开始谈凯歌插队如何如何苦,老谋子要卖血才能拍片,好像只有这样的经历才叫经历,他们吃过的苦才叫苦。关于这个现象我觉得贾樟柯有个非常精到的观察,他说“我们文化里面有这样一种对苦难的崇拜,而且似乎这是获得话语权力的资本,因此有人便有习惯性的要去占有苦难,认为自己的经历才算苦难,而别人下一代的经历又算什么呢?苦难成了一种霸权,因此形成一种价值判断”。
他认为这个就是在我们的文化里面,总有人喜欢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诗化,为自己创造很多的传奇,好像平淡的世俗生活容不下这些大仙,一定要吃大苦,受大难经历曲折离奇的,才算阅尽人间世事。他就是特别反对这样的做法,因而强调要拍出那种很无风无浪的、庸庸碌碌的人生,而这一点就是我在他历年来的电影里面常常看到的地方。
《开卷八分钟》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
首播:周一至周五17:05—17:15
重播:周二至周六02:50—03:00 11:30—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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