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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我到底是亲美还是反美

梁文道：上个礼拜，我们说了整整一个礼拜关于美国的坏话，这么看下来，你一定要批评我了，说我是个反美分子。

事实上过去几年，我做好几个节目都常被批评，说梁文道反美，反美就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反对民主、反对自由，也就表示支持政府、支持各种美国所反对的价值，等等。但是很奇怪，在过去这几年里，又有很多人说我是个亲美派，为什么亲美呢？因为我总在讲民主、讲言论自由、讲社会开放。这么搞下来，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亲美还是反美了。

美国是中国人世界观里的坐标

事实上我觉得，今天，在中国人的世界观里，美国是一个巨大而神秘的坐标。很多人都以你对美国的态度，来决定你一连串的政治立场、价值取向。而似乎你一旦赞成某种价值取向跟政治立场的时候，你就必然要非此即彼地站在亲美或反美的一边，而两者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中间路线。我觉得这种世界观，已经很严重地扭曲了中国的心志。

今天我们中国人看事情、讨论问题，比如说讨论民主的发展的问题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不是讨论这个价值本身，而是在看这个事情是不是代表了卖国、亲美或者是爱国？为什么这些讨论会被这样勾连起来呢？这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呢？所以这个礼拜，我建议大家跟我一起再反过来看一看，为什么美国会成为一种价值观的象征？说到这点，今天这本书非常值得大家好好地看，虽然是本比较严肃的学术著作。

美国人如何爱国

这本书叫做《惯于赞同》，副标题“美国象征建构的转化”，作者萨克凡·伯克维奇，美国哈佛大学的文学教授。这本书绝对是本力作。用了很大的篇幅、很仔细地研究并且严谨的论证，去讲一个对很多人来讲都已经成为常识的东西。什么东西呢？就是美国是个不一样的国家。美国怎么不一样呢？大家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说身为一个中国人，你爱过，爱的是我们的民族、我们的血液、我们的传统、我们的文化、这片土地，等等。但是如果一个美国人说他爱国，他会强调什么呢？美国电影常强调，他们会说我爱国，爱的是一个理念。什么理念？就是美国，就是所有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追求自由跟独立。美国是这样的一个国家，他是为了这样的理念来爱国。换句话说，就是，爱美国就等于爱自由，就等于一种理念。

为什么美国会成为这样的一种理念呢？为什么在全世界那么多人心目中，美国就代表了这样一种价值观呢？而且更重要的是，美国人自己是完全相信这一套的。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就说到这本书主要讲的象征问题。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象征：你想起中国，想起的可能是龙，一个悠久的历史的文明古国。而想起美国呢，你想到的就像这本书的作者所写的，是开放、进步、自由、机会。当然这些象征都是意识形态，可以是政治控制、是政治灌输给老百姓的想法。但问题是，当这个想法成为老百姓自己用来描述自己的一种想法、自己加给自己的形象的时候，事情就不一样了，它会产生实际的效果和实际的变化。

美国总统说话像背圣经

这本书就把这种美国价值观，追述到早期拓展美国的那些英国过来的新教徒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呢？美国这个国家虽然是政教分离，世俗国家，但是它又是世界上最宗教化的国家之一。历来美国总统说话都有点像在背圣经，他们宣誓的时候，就职宣誓也要按着圣经说话。直到今天，美金钞票上也要有上帝的字眼出现。这是为什么呢？

早年这帮新教徒来到新大陆之后，跟别的地方人都不一样。别的国家的人来到美洲就觉得自己是来殖民。但他们来到这个地方却觉得自己是开拓一片新天地、所谓的新世界，跟旧大陆是完全割裂的。旧大陆代表腐败、王权、专制，而这片新天地代表着无限广阔的空间和机会，代表着每个人的自由、独立。这些清教徒相信圣经里面的预表法，意思就是说，凡是耶稣所做的事情，都是旧约圣经预言过的或者预演过的。

比如说摩西带着以色列人过红海，逃离埃及，耶稣也带领大家去往一个新的以色列。那么这个新的以色列在哪呢？清教徒就说，新的以色列是亚美利加，他们在这里将要建立起一个上帝的国度，这个国度是要解放全人类。所以全人类的自由跟平等是美国的使命、是美国的责任，他们为了这个而立国。因此美国这个国家从一开始就显现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特性。什么特性呢？伯克维奇教授就说：第一，它强调自愿性。就是说任何人加入这个国家是自愿的，中途完全可以退出。它向所有的人开放，只要你加入这个国家的时候，你宣誓效忠我们这个国家的立国的理念；第二，它是普世性的，是个未来的国家，它的理想指的是美国将会成为的样子；第三，它是要持续进步的；第四，它的神圣跟世俗的事务是相互依存的，就像我们之前所讲的一样。

美国人的自我批评

这本书相当复杂，但是我们跳到最后，有一段我觉得特别有趣。上个礼拜我们讲了很多书是批评美国的，请注意，我们介绍那些书的作者，几乎全都是美国人或者在美国教书的人。为什么全世界反美最激烈的学者跟知识分子恰巧都是美国人呢？让我们再回头看另一件事，几百年以来在美国的反抗运动史上，最有威望的人物也都是美国人。但是你去研究他们的措词、他们的说话方法，他们虽然反对当时美国的社会体制，可是反过来，他们其实巩固了一种美国的价值观。

比如，马丁·路德·金牧师，他说：我有一个梦想，他讲的黑人与白人平等的手握手这个梦想，追述的是个圣经预许的一个梦想、是美国建国的理想。换句话说，每一个在批评美国的人，都喜欢把建国之父的那些理念拿出来，说今天的美国如何走歪了、走错了，如何没有完全实现当初立国的那个梦想，要好好把它实现。所以，所有对美国的批评都反过来更加完善了美国的理念。那么美国的建国梦想是什么呢？明天我们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