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复核法官“手握荆棘”：剥夺他人生命时 内心也在颤栗

核心提示：2016年2月28日，北京昌平区人民法院法官马彩云在住所楼下遭到两名歹徒枪击，经抢救无效死亡。事件曝光后，引发舆论震动。在这个马彩云事件发生了之后，大家可能才有了一个认识，法官可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和危险。

凤凰卫视4月12日《冷暖人生》，以下为文字实录：

解说：2012年的一天，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一起重大的刑事案件正式开庭，然而在庄重的法庭上，主审法官王磊却当众打起了哈欠。

王磊对法院国徽有特殊感情：就像谈恋爱一样

王磊（主审法官）：就是旁边合议庭成员就提醒我，不要打哈欠，因为毕竟是一个法官嘛，保持这种威严。

解说：同事们感到十分奇怪，他们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法官王磊常常都会像今天这样精神懈怠。这和大家印象中的那个拼尽十足、满怀抱负的工作狂简直判若两人。

陈晓楠：高院法官的那一阵子应该是你人生中特别。

王磊：就是幸福。

陈晓楠：踌躇满志的时候也是。

王磊：踌躇满志，然后就感觉，哎呀，可能就是人生这种最幸福的时光就是那些个日子。每天都有很多的这种激情和想法，然后想要去实现。

解说：从最有干劲、最有激情到神思恍惚、萎靡不振，这个年轻的法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陈晓楠：王磊，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死刑复核法官”。我想对于懂法律的人来讲，一定知道这个职位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它可能是很多的法律工作者奋斗终生都没有办法企及的梦想，但是王磊是在20多岁就登上了折算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他的履历看起来确实非常辉煌，2001年的时候，王磊刚从大学毕业，就被省高级法院录取，当时这个消息一下子轰动了全校，不要说同学，就连一些教授，甚至博士生导师们乐观都对他羡慕不已。因为所有法律人都应该知道这样的一句话，西方法学专家所说，法院是法律帝国的首都，而法官则是这个首都里的王侯，高院的法官更是这个帝国里“至高无上”的仲裁者。王磊拥有如此令人羡慕的先天的优势，他本人更是认真刻苦，业绩也非常优异，是领导和同事眼中众望所归的好苗子。但是，从2009年开始的数年当中，同事们却发现，这个前途大好的年轻法官有的时候变得心事重重、焦虑、烦躁，甚至有点颓废。更令人惊讶的是，在2015年，就在事业的黄金期，37岁的王磊突然辞职了。

陈晓楠：这三年你始终在其实在，其实在摇摆的吗？

王磊：始终在挣扎。

陈晓楠：那你最初由这个想法的时候，比如跟你周围的朋友提起来，他们觉得很震惊吗？

王磊：都比较震惊，都说高院这么好的工作，这么崇高的工作。

陈晓楠：如果就是你留在这儿的话，你未来的路径是什么呢？

王磊：那就是副庭长，然后庭长，甚至是当法院的副院长，或者中级法院的院长、高级法官呀，就是这些最终的这种目标。去执掌更大的社会公平正义。

解说：2016年2月24日，在提出辞职八个月后，陕西省高院正式批准了王磊的辞呈，一个月后，我们来到西安，跟随王磊回到了他曾经工作了15年的法院。

王磊：每当路过法院的时候，看到国徽的时候，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陈晓楠：什么感觉？

王磊：就相当于谈恋爱一样，就跟这个人一起过了15年，复杂的，但是又非常非常地爱，但是也有非常非常多的烦恼，爱恨交织，就是这样子。

陈晓楠：你的成就感或者你的这种烦恼，所有的这些都来自于这里。

王磊：都在此，而且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这一部分。

解说：直到今天，在主动离开之后，王磊依然对自己心中的法律理想深信不疑。他总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步步香港电影《法内情》，电影里的法官头戴假发、高坐庭前，既充满威严，又受人尊敬。从那时起，做一名执掌公正的大法官便成为王磊的终生梦想。2001年，23岁的王磊从西北政法大学法律系毕业，当年省高院破格从高校招聘法官，三千名法律高材生报名，王磊硬是从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终入选的15人之一。

王磊：放榜的时候，就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激动，再多用几个字形容就是非常激动，激动得不能自已，就是这种。

陈晓楠：你们当时上学的时候，等于就是这个在众多的将来可能的社会角色当中，这个是第一选择。

王磊：当然是第一选择，对于一个法科毕业生来讲的话，那就是说高院可能是他整个一生追求的一个终极的一个目标。

陈晓楠：就是等于在这个法律系统里面，对法官的要求是最高的。

王磊：对，因为法官是最终的裁判者，我们经常讲的一句话，就是法官是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

解说：对自己而言，是最高的梦想一举实现，对父母来说，儿子成为高院法官，一直是他们最大的骄傲。王磊自然无比珍惜眼前的机会。

王磊：每个案件的平均案件本数是十本，每本卷大概就是说是按一百页，每天要阅读一百多页案卷，这一百多页的案卷它不是读小说，你一下就读过去了。一页的案卷你可能要看十遍，在有一些案卷的细节上，你可能要几十遍甚至是深百遍，然后你看完了以后，可能在回家的路上，你睡觉当中，你可能还在想，还在回顾。因为就是我们这个工作承担的是别人的生命，生杀予夺就是在你的身上。你不敢出现任何的马虎。

解说：经过五年磨砺，2006年，王磊由助理法官正式调入刑事审判第三庭，成为一名法官，并且是极为特殊的法官，死刑复核法官。他专门审理地方中级法院呈报上来的死刑案件，对判决进行复核，最终得出重申、改判或维持原判的结论，是所谓“生杀予夺”，决定他人性命的“审死官”。

王磊：这个东西你不去从事这个，永远不会感同身受，为什么呢？你可能就想象一下，这个人已经有犯罪了，剥夺他生命没有什么，但是当你真正去从事的时候，明显不一样。你想想你是剥夺一个人生命啊，是你在剥夺，而且他是你的同类。如果给你一把刀，让你去杀一条狗，我想你可能在那一刻，你心里也有怜悯，或者说不忍心去下手的地方。何况你是一个法官，你去剥夺人的生命，所以你心灵的这种震撼是完全不一样的。

解说：依照中国的法律，一般刑事案件经过一审、二审以后，判决就发生法律效力。而死刑案件除一审、二审程序以外，还必须经过死刑复核程序。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死刑复核是“两审终审制”的一种例外。王磊这类“死刑复核官”所承担的就是这种独特而重要的“例外”。法官是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是在学校时，老师常说的一句话，此时王磊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重量。

王磊：在办案的这种过程当中，你会就是说见到被告人很多次，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些小伙子你觉得很憨厚老实的，但是他就是要被判决死刑。然后，有的姑娘感觉很温柔，就是她就是触犯了死罪，然后你要去审查，你想想如果，你能不去仔细地去看嘛。

陈晓楠：要是一个名字还好，但是当你看到这个活生生的人。

王磊：对，你审理的时候，你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你去宣判的时候，他的那种绝望，大部分人当最终下达死刑命令的时候，基本上就是说面如死灰那个样子。还有的就成一摊泥了，然后直接就倒了，然后要别人给你搀扶起来。整个人生就没有劲儿了，就是更严重的，当时可能有的人大小便就失禁了。

解说：王磊说，他当法官，宣布过无数的判决，但每次读到“死刑”二字时，仍会心头一震，而对面站着的那个被宣判者即便是早已笃定自己难逃一死，听到这两个字时，内心所有的强硬依然都会瞬间坍塌。

王磊：人都是有尊严的，即使他是一个罪大恶极的这种人，那个案子就是说当时那个人是一个硬汉，就是在看守所宣判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死刑，他也知道大家知道。但是，其实他还是不想让你念出来，他就说能不能让我拿回去自己看，当时我就没有再念下去，我觉得应该满足他这种小小的这种请求。给他以后，他当时就把判决书卷到一起，然后表面上还跟我就是说这种聊着天，还问我说，法官你一路来，这么远，这么辛苦。然后慢慢地就有法警把他带走，然后表面上就是（平静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这种自尊。死刑犯的前一晚上，基本上没有人就是说会睡觉，基本上就是挨到天亮，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的人就呆呆地在那看着窗外，一直看，看一个晚上，然后你把他拉出来，法警把他拉出来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就是，90%他们都已经瘫了，走不动了。法警去执行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把头回过去，这样子去执行。当你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这辈子永远删不去在脑海里头，你就觉得这种生命的无价，对生命的一种敬畏，然后你所承担的这种工作，决定了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王磊：通过马彩云事件让公众知道法官的危险

解说：2015年9月，湖北十堰中级人民法院一方当事人因对判决结果不满，突然拔出匕首，刺伤四名法官。2016年2月28日，北京昌平区人民法院法官马彩云在住所楼下遭到两名歹徒枪击，经抢救无效死亡。事件曝光后，引发舆论震动。

王磊：在这个马彩云事件发生了之后，大家可能才有了一个认识，法官可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和危险。其实作为我们来讲，尤其沃勒死刑复核法官来讲的话，我身边的人，大部分人都有过这种死亡的危险。就是我所经历的第一次那个案件，被害人是个老头，他的儿子就带着一帮这种，就是这种社会青年，都剃的这种光头，然后就开庭的时候就坐了很多人，给这个法官合议庭施加压力。开完庭之后，他先是跪下来，带着他们一帮子这种青年跪下来，先磕了三个响头，就说是法官我给您磕三个响头，请求你判处被告人死刑。但是，后面一句话就严重了，马上就变得那种狰狞的那种面目，然后他就说，如果你们不判处死刑的话，我把你们三个都杀了，就是这样。你就觉得他不是一种开玩笑。

解说：那时的王磊刚进入高院不久，年轻的他被拉一幕吓得脸色苍白，随着工作经验日渐丰富，他也逐渐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更多的认识。法官看似高高在上，但其实也正坐在社会矛盾的火山口上。法制的不健全，有法不依、依法不严，层出不穷的冤假错案，让民众逐渐丧失了对法律的信服，也让法律人崇高的制服上蒙上阴影。

王磊：因为这两年就是报出过很多这种冤案，当时就有当事人在办公室里，在法庭上跟我说，那谁谁谁那个案子就是一个冤案。然后，就说的你就觉得自己，就是好像一下子气短了，他不管你是哪个法院的，他就觉得你就是，反正法院就是一家。

解说：王磊越来越明晰一点，死刑可以震慑人性，但不能制止暴力，也不能堵住那汹涌灼热的矛盾和不公的岩浆。法官恪守程序的正义，更应该是一个对世界有着深刻理解的人。

王磊：就是我处理过一个案件，就是一个农民工，他的这个包工头欠他的这种薪水，然后他去找了很多很多遍，眼看着要过年，他的薪水，一年的这种收入拿不到。就买了一把刀，等于也是一种激情杀人吧，把这个包工头就是戳了好几刀，戳死了。戳死了之后，然后后来我们一审法院判他死刑，然后二审的时候，就是经过我们这边审查，觉得就是说他还是事出有因的一个案件，按照法律的规定，属于这种可杀可不杀的。后来最后就改判他死缓了，等于说把他这个生命保留下来了。判完了之后，就是首先是这个被告人的这种心情就不用去形容，然后你去给他判的时候，他感觉他的生命保存下来，他都不敢相信这种东西。他的父亲说，就是小王法官，你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包工头的亲属，刚开始对他们也就是充满了仇恨，一定要农民工的性命，但是后来又经过就是说刑事和解这种程序，然后就让他们有一定的理解，对于这个案件。然后就是说，无期徒刑对他也是一种惩罚，甚至这种惩罚可以超越死刑的效果，然后为什么印象比较深。当时就让我感受到了那种宽恕、原谅、这种慈爱的这种精神的这种伟大。

解说：从做上死刑复核官开始，王磊常常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那些早已被处以极刑的犯人在梦里挣扎着对他说，他们是冤枉的。每一次从梦中惊醒，王磊都会立刻从床上爬起，匆匆赶赴单位。

王磊：跑到单位了以后，然后就去调那个卷去看，他说哪一个细节不对。

陈晓楠：天呐。

王磊：不是那个样子的，他一说我就去调卷，一看，原来当时我审的这么细致，然后早就已经很扎实了，这些情节。即便就是说它是一个梦，其实以前都是他在法庭上说过的话，其实是你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你已经核查过很多很多这种细节，已经把它确认下来。但是，我心里放不下，因为这是一个生命，对，刑事案件你把它判死刑了就执行了，执行之后，他的生命不可逆，拽不回来。我这么多年判的这些案子，就是我挽救的人，我基本上就是说印象都淡了，就是都不太能想得起来了，但是就是说，我所判处的每一个死刑犯，就是他们会经常我脑海里面浮现。有的时候可能就是我走在路上或者吃饭的时候，或者是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可能某一个细节，有时候会突然地这种走神，然后就浮现出来他们那个，每一个人那种样子，男男女女的那种，活生生的人的那种样子。妈我看你来了，辞职你也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你还是希望我当一名法官，而且为我成为高院的一名法官一直都是你的人生中最大的骄傲。现在当律师了，真的也挺好的，也是我用另外一种方式实现自己的法律梦想，所以你就放心我吧，你在那边，你跟。

《冷暖人生》节目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节目专区】

主持人：陈晓楠【主持人专区】

首播：周二 22:00-22:35 

重播：周三 03:25-04:00 15:40-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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