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大海的莫测，就如同时间一样神秘。在大海和时间面前，人类有着同样的天真和好奇：对于航海的热衷，对于海洋未知世界的探索，对于“我到哪里去”的思索，自几千年前开始，至今不衰；同样，对于过去的追溯，对于时间之谜的破解，对于“我从哪里来”的追问，耗费了无数有价值的大脑。

中国曾是两重好奇的先驱，文明的车轮进入21世纪，一艘叫“南海I号”的沉船同时复苏了这两种热情。人们想知道，汹涌的海潮之下，潜藏着什么样的历史脉络？

蝴蝶图腾

1神秘老人

年轻的历史学家杨剑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房间。暗红的酸枝家具因为年代久远颜色更暗，墙上的圣母像和十字架显示这里住着的是基督教徒。很长时间的沉寂，秋天的广州，闷热如同炎夏。杨剑不知和对面陌生的老人说些什么，他来到这里已一个小时，只知道老人的家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四个世纪。那把明代的椅子，中部被三四个世纪以来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屁股磨得非常平滑光亮。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州人说普通话”，杨剑终于领教了这句话的真实。朋友来催他出去夜宵，他已经把时间往后推了几次。他期望能和老人交流。老人说，他的女儿正在赶来的路上，可以由她介绍基本的情况。

两人一泡一泡地喝着功夫茶。朋友终于不再打来电话。杨剑必须跟老人顺利地交谈一次。他之所以在中秋前夜千里迢迢赶来，就是因为必须赶到保存南宋沉船“南海I号”的水晶宫博物馆。

刚到的时候，杨剑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上面竟然有他的照片，照片上，他指着一件不知名的文物，形状像一枚徽章。文物图片有点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只蝴蝶；徽章形状有点像圆头的钥匙，但比一般钥匙短很多。记者的文字描述道：“明天，国内最年轻的宋史权威和文物鉴定专家杨剑将前往打捞现场，对文物进行鉴定。”

看到文物照片，杨剑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搜索脑中有关徽章的记忆：道教的阴阳图？商业大家族的族徽？先古氏族的图腾？跟图腾有关的蝴蝶记载，只有苗族《枫木歌》。歌中说枫树被砍倒以后，枫树心化为了蝴蝶，蝴蝶生出十二个蛋，后来由姬宇鸟孵化这十二个蛋，这十二个蛋里面就有人类的始祖姜央……然而，苗族与航海不太搭边；这蝴蝶应该跟汉族或回族有关。

他停下来，继续往下看，一行文字吸引了他：一名老人曾致电本报，称他认为这枚徽章和明朝思想家李贽有关，但记者就此向文物专家咨询时，专家认为沉船属于南宋，而李贽生于明朝中期，因而不太可能。

杨剑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老人一定知晓这枚徽章的秘密。他立刻翻出电话本，准备打给广东考古研究所的朋友。但在他还没抓起电话的时候，铃声已经响了。他把电话按掉，但随之手机也响了起来。

一句苍老的很不标准的普通话传过来：“是杨剑教授吗？”

老人必须午睡的时候，她女儿才推开木门。她的长脸跟这长椅一样，又高又阔的前额，光滑而坚实，不同的是皮肤苍白，仿佛照射她的南方毒辣的阳光在百叶窗外转了弯。她告诉杨剑，自己叫林海生，是一所大学中文系的老师，刚刚从选修课《中国非主流思想》的课堂上下来。“学生的问题太多。”她解释。“尤其是男学生的。”杨剑笑着补充。

她与杨剑聊了起来，语速就像7月的台风。

2断翅蝴蝶

她问：“你怎么找到我父亲的，他很少和外界联系。他是个老顽固。”

“为什么这么说？”

“他一直就很顽固。我们家祖宗三代都在这里，之前还有几代就不知道了。考大学时，他背着铺盖进的考场。人家问他这是壮士一去不复返哪还是怕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说考就要考上，考不上去考什么，说什么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结果他是金榜题名了，还题的是北大历史系。毕业了吧，他又哪都不去，要回老家来做中学老师，人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是中学教师……”杨剑打断她夹着无数诗词名句的话，“即使是回到广州，他也应该不止这个地位。”

“这就是他顽固的地方了。不是大学不请他，人家是大鹏展翅恨天低，老想着会当水击三千里，人家是没办法了才君子固穷，他是不穷不快活。除了看历史书，他不关心任何东西。其他老人爱花花草草，他爱死人骷髅。我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就是一本宋代航海史，还把书包了硬得不得了的封皮，生怕我不知道知识就是力量。”

“你父亲有没有跟你交代要告诉我什么？”杨剑开始进入正题。

“他只让我告诉你，我们与李贽是同祖同宗，那枚徽章确实跟李贽有关。但具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他就没有说了。”

“李贽祖上是福建泉州声势显赫的商贾世家林氏家族。李贽的五个世祖，都是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人，或“扬帆海外诸国”，或“航吴泛越”。但从李贽祖父那辈起，家业就不行了，到李贽出生时，一向做大生意的赫赫林家，变成了只经营杂货、贩卖鱼米的小商人。而且他生在明朝，和宋代的徽章有什么关系呢？”

“你和秦始皇有没有关系呢？有吧。”林海生笑了，但并没有接着解释下去。

她把杨剑带到老人的书房。从书柜的最底层，她抽出一本潮湿而泛黄的书。她的乳沟不小心跃入杨剑的眼睛。为了掩饰，杨剑说：“你的项链很好看。”

她又笑了一下，把项链从夹缝中拿出来。很不幸，她的牙齿比肤色黄，像是清明时烧的纸钱。不过在杨剑看来，这或许是一种缺陷美，尤其在他看清项链上的图案之后。

那图案跟报纸上的照片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项链的形状更像一个圆形被人从中间切开，然后在直径两端各留出一点，再重新接上。

“项链哪里来的？”杨剑掏出报纸，“你看。”

她也吃了一惊：“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我一直以为是个街边买来的小玩意，他除了买书肯花钱，打吊针都得滴完最后一滴的。”她转头望向父亲的卧室，但显然老人已经睡着了。“我只记得父亲把它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大海，那么这个人将永远无法快乐。酸吧？我没把这话当回事，也从来没问过他。”

杨剑看着这枚钥匙形的“项链”。这上面的图案更为清晰，因此更使人吃惊。项链的正面，刻着一只仿佛被切开的蝴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真的是一只蝴蝶吗？为什么不是一只完整的蝴蝶？蝴蝶代表什么？

杨剑想象不出来，他问林海生：“你知不知道项链上的蝴蝶代表什么，为什么蝴蝶被切开了？”

林海生蹙紧眉头想着：“这一定跟历史有关，应该还跟航海有关。蝴蝶在中国一般有两种象征，一种是自由，一种是死亡。我能想到的最早有关蝴蝶的记载，应该就是庄周梦蝶。这后面的文学，一种就是由‘梁祝’引发的爱情和死亡的象征，李白《长干行》有一句‘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杜甫《曲江二首》里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还有一种，大部分都跟庄周梦蝶有关。李商隐《锦瑟》里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辛充疾《满江红·点火樱桃》里有句‘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做蝴蝶诗最多的是北宋的谢逸，写了300多首蝴蝶诗，人家都叫他‘谢蝴蝶’……”

“等等！”杨剑又一次打断林海生的话。“谢逸是不是北宋末年的人？他是不是中了举人之后，再也考不中进士？”

“是啊”林海生搜索记忆中的时间，“他是1068年出生，死于1112年。25年之后，宋室南渡。隐居终身，布衣而死。”

“他只活了45岁……”杨剑喃喃自语，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海闪现，“你父亲说这图案跟李贽有关，谢逸会不会是跟李贽一样，其实是故意不考中？他一生写那么多蝴蝶诗，隐居终身，应该跟道家有关。你这项链上的图案跟道家有没有关系呢？跟‘南海I号’又有什么关系？”

3无解之书

杨剑将项链抓在手里，反复看来看去。林海生再一次提醒他：“我们先看看这本书吧，是我父亲做的笔记。也许里面会写到。”

杨剑忍不住朝老人的卧室望去，希望那门正被老人缓慢地拉开。但是没有。

他翻开书，每页老人都用钢笔写下了页码和日期。扉页上，老人摘写下了已故的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主任邓广铭教授的话：“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末页上，则记载着英国学者李约瑟所说的话：“对于科技史家来说，唐代不如宋代那样有意义，这两个朝代的气氛是不同的。唐代是人文主义的，而宋代较着重科学技术方面……每当人们在中国的文献中查找一种具体的科技史料时，往往会发现它的焦点在宋代，不管在应用科学方面或纯粹科学方面都是如此。”作为宋史研究的新兴代表，杨剑对这两位的判断深以为然。

他继续翻下去，希望有着关于蝴蝶项链的解释。然而，书中摘录的大都是宋朝以来中国的航海历史。有几个疑问句后打着大大的问号。书的中部，一段感慨性的话引起了杨剑的些许注意，上面用很重的笔迹写道：“中国从来不缺反叛意识，有些人读了鲁迅的书后，以为中国传统就是一种‘看客文化’，小民们都像阿Q那样，有点叛逆，但还是顺民。其实不是这样的，中国人的天性是广阔的、好奇的，富有开拓精神的，中国人的传统是勇敢的、反抗的、富有牺牲精神的。”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书中甚至没有提到蝴蝶两个字。

把书扔到一边，杨剑看着林海生。两人大眼瞪小眼。杨剑的手指肚在项链的边缘来回刮着。他用指甲刮着项链背后的缝隙。

[评论] [论坛] [写博客] [我来纠错] [好友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