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我把自己检举成了右派
窦文涛：在他的书里说，是他自己把他自己划成右派了。
许子东：你检讨的太起劲了。把自己思想里边的没人知道的东西全讲出来了。
王蒙：疯狂检讨啊，这种疯狂检讨那就是。
许子东：那这个时候，年纪大一点的右派呢，他是不是也觉得是自己不对？
王蒙：他呀，他已经不考虑对不对的问题了，我说实在的，我也并不完全考虑对不对的问题，而是你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样在逆境下活下去，你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去争论说我没有什么不对呀，您就是两个字，找死。
窦文涛：这个我还专门注意看了他这一段，我觉得他这描写啊，照我这个岁数的人看起来啊，我认为你经历过洗脑，就咱们通常说的洗脑。他当时这种心理啊，我们就很难见识了，就是说有几个人让你检讨错误，他就真的认为我一定有错，我一定有错，但是我这个思想一时还改不过来，你们说的都对，我自己回去想我这个小资产阶级思想有没有软弱。
许子东：你爱看什么书，这个书里有什么东西。
窦文涛：这就真的每天晚上自己跟自己挖心窝子。然后呢，后来见到他太太，他老婆说，我从一开始就不承认，你们这都是往我身上泼脏水，反倒您太太是没有被划成右派的。
王蒙：没有，她那个时候没有收到那么深刻的教育。
窦文涛：所以他等于自己把自己检讨成了右派，你都承认了，这当时人的心理是一种什么的过程？
王蒙：这个我也说不清，我想这个我还没有感觉到怎么的被洗脑。
许子东：就是你洗的好的就感觉到了。
王蒙：从另一方面来说呢，就是我对于这个什么组织生活等等的这些东西，我已经非常习以为常了，人应该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人应该克服自己身上一些私心杂念、个人英雄主义等等。
许子东：组织的需要为第一需要服务。
王蒙：对，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我写过。我那时候在组织生活上，朗诵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朗诵得大家感动得哭了，这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利益，就是这种革命的意识形态，它不但是一种意识形态，而且是一种感情的形态。
许子东：但是它又不完全是一个意识形态。就像你刚才说的，等到反右的时候，他还要考虑怎么活下去，所以说它是一个信仰系统跟权力系统结合得最紧密的一个时期。
王蒙：对，他讲得非常对。
许子东：你回过头，在欧洲很早就讲政教分离，就要把教皇跟国王要离开，在中国你想王权最厉害的时候，康熙、乾隆没有说读书要读康熙思想、乾隆思想的，还是读孔子的。
也就是说信的东西，跟管你的东西始终是有点不一样的，只有到了咱五十年代毛泽东时代最光辉的时候，就是他做右派前面那段时候，这两者结合已经分不出有什么区别了，就是你信服了，“信服”这两个字，相信跟服从就一个词了。
王蒙：信就是服，服就是信。
许子东：服就是信。
王蒙：是不是？所以有时候你说年龄大一点，有确实比我年龄大一些的，起码显然在当时比我有头脑一些的，就整天用个什么词呢？反右的时候，认下这壶酒钱吧。
王蒙：认下这壶酒钱吧，而且我都认为他这是很正确的态度，就是这壶酒钱你得认下，是不是啊。还有一个人说得就更过分，说我们现在为什么有些人思想还想不通，就是大家已经认定你是夜壶了，但是你老是觉得自己是茶壶，你认不下自己是夜壶，你反党的这个根儿就永远去不掉，你认定自己是夜壶了，没事儿了。
许子东：现代就后现代理论，能指跟所指的关系是任意的，总之你是一个壶，对不对。
窦文涛：王老师说许老师讲的好。
许子东：不，我刚才还在想，因为我父亲那个时候没有被打成右派，但是他有一个好朋友被就打成右派，那么那个时候他跟我讲过他的心理克服过程是这样子的，他觉得虽然他被打成了右派，他觉得好像不大对，因为他觉得他很好，很革命，他就怎么做右派了。
但是他反过来想想，右派毕竟在社会上是少数，而且社会真的是在发展，比起解放前好很多，我父亲跟我说，所以很多人就觉得这样少数人发生的事情，就算是冤的，就算是不合适的，主流是好的，就是大部分社会还在发展，所以社会很容易吞下了这几十万右派的果子，大家就继续往下走。所以多少年来，这个以一个不正当方法牺牲少数，很多人就把这个东西接受了，很多次以后人才发现，不行，不能这样，因为你要是一个原则牺牲，可以牺牲少数的话，它其实是可以变成多数的，后来等到文革的时候，人家才知道，打右派那些官员在文革时候，自己被受到同样方法的对待。
王蒙：差不多。
窦文涛：对，这当时你说现在看起来多荒诞啊，今天还在说，你就是右派，明天他就成了右派。
许子东：他比你还厉害，他走资派。
窦文涛：你到什么时候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了？
王蒙：是，我觉得那已经到了文化革命当中了。我就觉得，原来那些反右的中流砥柱的人物他们的下场比那些所谓右派还厉害。
许子东：他那儿幸灾乐祸。
王蒙：工人、农民，尤其是中国的农民，几千年来，吃不饱，穿不暖，娶不上媳妇，文盲不识字，你一知识分子，你起码是有钱上学，家里温饱问题基本解决的。是不是？你现在会写几篇狗屁小说，你就忘记了广大的农民、贫下中农、工人、无产者，他们怜悯你了嘛，无产者受的罪比你们少，现在让你也尝尝另一种境遇，另一种经验，对你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教育。我当时就用一个东西鼓舞自己，说革命等革不到自己身上来，这个革命不彻底，最后都革到自个儿脑袋上来了，革自个儿了，这个是真革命。
许子东：可是你觉得这种知识分子的原罪感受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来的？
王蒙：这里头它有这种非常合理的东西。
窦文涛：不仅仅对他自己而言。
王蒙：合理就是什么呢，十二月党人，所谓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因为整个的社会有那么大的一批人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而你相对来说比他们要好得多，那么现在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想收拾你两下儿，你怎么着，你冤，你上哪儿冤去，你活该，你自己借这个机会好好改造去吧。
窦文涛：真的心甘情愿。
王蒙：真的心甘情愿，在这点想起来非常神圣。
许子东：那为什么说那时候天赋人权啊？我个人基本权利，这些概念是完全没有的呢？
窦文涛：那时候没这个，但是你会不拧巴呢？因为你毕竟是个人，那个私心杂念一闪，那个时候觉得会不会觉得，我怎么没改造过来呢。会有这个反应吗？
王蒙：但是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因为我除了这些方面以外，也很有经验主义的那一面，经验主义的那一面，我就说这个事现在正强调批判。反正过几年情况会放松，过几年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是不是？
许子东：党内斗争有一套规律。没想到“反右”跟以前“三反五反”不一样。
王蒙：对，不一样，又有这一面。
《锵锵三人行》节目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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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梁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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