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万“叛军”让中条山成为中国战区的“盲肠”
几经辗转,我们在西安近郊的贺韶村,找到了一名177师幸存的老兵,他参加过永济,陌南,六六战役,河南,他都去过,娘子关也去了。乔立明老人,今年已届九十高龄了,我们起初还挺担心他是不是能够接受这么长时间的采访,没想到,老人一坐到摄像机面前,马上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身体像军人一样挺得笔直,没有等我们发问,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叙述,声音洪亮,高昂,七十年前的那场大战,就这样仿佛在我们眼前。我们跟随着老人的讲述,走近了一群被称为“冷娃”的中国军人。
1938年3月,日军攻占太原,兵临风陵渡,西北岌岌可危,蒋介石令三十八军军长,孙蔚如将军,组建三十一军团,下辖38军和96军,渡过黄河,进驻山西南部中条山抗击日军,而三十八军的前身是杨虎城将军发动“西安事变”的第十七路军。“西安事变”之后,杨虎城被迫出国。然而,就是这样一支以3万多名“陕西冷娃”为核心,装备低劣的,所谓“叛军”,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以阵亡两万七千人的惨痛的代价,把十余万日军阻隔在了中条山一带,稳住了整个西北,甚至整个中国的战局,日军视其为中国战区的“盲肠”。
“我是15岁参军的,15岁由我老师带领去的,当时我们老师跟我们讲,我们要抗日,不然就要当亡国奴,还有我几个亲戚,都跟我一起走了,年龄比我都是大一点点,就我小。”
年仅十五岁的乔立明,成为了96军177师的一名士兵,不久,中条山保卫战中,最为惨烈的“六六战役”爆发,1938年6月初,日军集中了两个师团,配属野炮八十余门,战车30辆,飞机38架,向中国中条山守军发起了猛烈进攻,而177师驻守的陌南镇,成为了日军进攻的首要目标。
“敌人的飞机扫射、轰炸,敌人的骑兵也冲锋陷阵,我们的人跟敌人在那拼,咱们很多成千的战士啊,都已经打成没胳膊没腿,有的人甚至头都掉下来了,有的战士在那儿,就是没胳膊了,还拿着枪跟敌人打呢。战斗从凌晨3时打到下午4时,中国军队和日军反复冲杀,阵地多次易手,我的战友们,那些大个子上去就跟敌人戳去了,那戳过来戳过去,有戳死咱的,也有戳死日军的,一围都是几十啊,不是一两个人,几个人在那扑,我的个子,当时16岁个子还低一点,人家还不让我上去,大人,高个子都冲出去了,亲眼看着一个个倒下去。”
177师和数倍日军反复冲杀,血战一日,损失过半。6月6号下午,陌南失守,中国军队被日军的飞机坦克逼向了黄河岸边。前面是步步逼近的日军,身后是浊浪翻滚的黄河,生死一线,177师的师长陈硕儒,孤注一掷,他收拢了有生力量组成敢死队,命令40名机枪手,一字排开在前开路,又返身杀向日军。
“人家那个碉堡打过来,尽是死,就不会活,我带领一个小组,河岸还尽是刺棵,哎呀,咱硬爬过去,你不爬,敌人把你打死,就这情况。爬到跟前以后,贾福成把手榴弹撂进去,敌人撂出来,贾福成撂进去,敌人又撂出来,贾福成就把这个大衣脱下来后塞住,这一下才把里面的敌人给炸死。”
已被置于死地的中国军队,突然杀回,日军猝不及防,177师一部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了黄河滩。但新兵团和工兵营,两支部队没能跟上,分别被困在了黄河岸边的许八坡和马家崖,新兵团一千多人,大都是十六七岁的新兵,边打边退,最终八百余人,被逼上了黄河岸边的绝壁。几乎在“八百壮士”投河的同时,在相距十余里的马家崖,177师工兵营的二百多个将士,也集体扑进了黄河。有村民说,悬崖上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中国士兵,他双手紧紧攥着一面已经被枪弹撕裂了的军旗,吼唱了几句秦腔之后,才跳入了黄河。后来,有人在黄河水浪里发现有一杆军旗,诧异这杆军旗为什么不会被河水冲走呢,结果下水去打捞,拖出了两具尸首,旗杆从一个日军的后背戳进去,穿透前胸,而压在鬼子尸体上,还紧紧攥着旗杆的人,就是那个吼着秦腔,最后跃入黄河的旗手。
“六六战役”,中国军队近万名官兵殉国。战后,当乔立明随部队,重返黄河岸时,眼前的景象,让将士们不禁失声痛哭。1940年,蒋介石命令孙蔚如,率部离开苦战近三年的中条山,开赴中原参战,乔立明随部队转战河南,参加了中原大战等无数大小战役,至八年抗战结束,曾经的战友,只有少数活着回到了陕西。
“我是个幸存者,在这些战斗上我就受过两次伤,就这个脚上过去,由这儿打过去,一点,轻伤不许下火线,还有一处伤是腿肚子,由这里进去由这里出来,这都不要紧。”
乔立明解放前夕随部起义,数年后被遣送回农村老家,在家乡他碰到了多年未见,曾和自己一起炸碉堡的战友贾福成,土改的时候,被打成一个敌伪反革命,结果呢,一天在公路上睡着,睡着睡着也就死了,这是贾福成最后的落脚,最后是这样的落脚,一个幸存者,消灭敌人的好战士,结果就是这样给死的。岁月流逝,曾经的战火硝烟渐渐散去,十五岁的娃儿,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七十多年过去,我们在黄河岸边,其实已经很再难找到当年战争的痕迹,只有黄河水亘古不变的流淌,浑厚深沉。上千名中国军人,集体扑入黄河战死,我们很难想象那是何等的惨烈。两个多小时采访,乔立明老人没有停顿,声音一直洪亮,一直高昂,他还不时说,是这情况,你知道不,好像在证明什么,就怕我们听不清楚。老人的儿子告诉我们,他听说我们要去采访之后,特意换了件好衣服,一大早就起来准备,还自己口述叫儿子写下了一份证明材料。老人说他的战友几乎都不在了,自己十五岁参军至今幸存,只要有人听,他就要认真地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