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让他一夜成名
卢新华,江苏如皋人,1954年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下过乡当过兵,复员后被分配到一个柴油机厂做了一名油漆工。和许多青年人一样,1977年冬天的那次高考成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重要转折点。
卢:考大学之前我在江苏南通一中。补课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高考复习中的回忆》,写一个孩子在文化革命的时候,因为读书无用,很多东西都荒废掉了,怀着愧疚、悔恨的心情,进考场了。当时念这篇范文的时候,全班同学都鸦雀无声,而且很多人都哭了。我自己念完,也哭得抬不起头来了。
24岁的卢新华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此时的中国刚刚从"文革"的梦魇中醒来,醒来后依然无法抹去记忆中的伤痛。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劫难,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人们在反省、在思考,卢新华也在寻找自己的答案。
卢:分析鲁迅作品的时候,我们有个邓老师讲到,许寿商先生谈到鲁迅的作品的时候,有一个评价,他说人世间的惨事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这个给我很大的触动,我觉得文革那个时代,给我每个人的心灵都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创伤,精神、思想、心灵都有一种不可愈合的伤痕。
十年岁月蹉跎,十年淤积在心中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卢新华萌发了写一篇小说冲动。入校两个月后,在这本记录部队连史的笔记本上,卢新华开始动笔创作他的第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叫心伤。
卢:星期四的上午,上课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走神,不知道哪儿去,就在想那个事情。我们的宿舍很小,有八个床,我睡上铺。把蚊帐一放,躲进蚊帐里头,然后把被子往腿上一搭,拿一个本子放在上面写。但是因为宿舍常常有人走来走去的,也不安静,大概写了一页到两页,就写不下去。
小说只写了个开头,卢新华不太满意,他决定重写,把题目改为伤痕,那时的他没有想到,这个改动也改动了他的一生。
卢:星期六的时候,我回到上海,我未婚妻的家里。在她家二楼的阁楼上面,我趴在一个缝纫机上写了六七个钟头,一气呵成。两个眼睛最后已经看不清在写些什么东西了,自己完全被这个故事打动了。那个时候觉得心里溢满了东西,不觉得自己在写,就觉得自己在记录一件事情,最后自己被打动了。写完了以后特痛快,觉得死也值了。
小说《伤痕》描写了一个叫王晓华的女青年,"文革"中和被打成"反革命"的母亲决裂,离家出走。八年后重病中的母亲获得平反,渴望见女儿一面。而当在农村插队的王晓华赶回家时,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
卢新华含泪写完了《伤痕》,他把稿件交给老师,希望能够推荐发表。但老师很快就把稿子还给了卢新华,告诉他这篇小说有很多问题,是发不出来的,并建议卢新华多看一些主流文艺创作的理论。
卢:一盆凉水泼了下来。当时很多人都不再写这样的东西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这样写。只有像我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才会用这种方法写。我是悲剧的,在这部作品里没有英雄人物,都是中间人物。王晓华说不上是一个进步青年,这跟整个时代是不协调的,所以我后来我就很失望地把这篇作品锁进了抽屉。
卢新华把稿件锁进了抽屉,直到一个多月后,学校小说兴趣小组的同学办墙报急需稿件向卢新华约稿,而他几次动笔都写不下去时,才又想到了《伤痕》。
卢:还是拿《伤痕》去交差吧。隔了一天早晨,听到外面走廊上熙熙攘攘的,声音嘈杂。去洗漱间洗脸、刷牙的时候,看到走廊里面很多人围在那儿看墙报,仔细一看,绝大多数人都在看这个墙报头版位置上的那个作品,就是我的《伤痕》。很多人一边看一边流泪,一边拿着笔抄。到后来全校各系的学生都跑过来看,门口都挤满了人。
1978年5月,中国展开了一场有关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小说《伤痕》在复旦大学的巨大轰动,引起了《文汇报》的注意,经过近四个月大范围征求意见,《文汇报》编辑部找到本以为文稿已经被"枪毙"了的卢新华,提出了十六条修改意见。
卢:我的作品里面第一句是:除夕的夜里,车窗外墨一般的漆黑。他们说现在四人帮粉碎了,不能讲一团漆黑,社会主义怎么一团漆黑?现在是春天了,所以要改掉它。所以第一句就改成:除夕的夜晚,车窗外,远的近的红的白的灯火时隐时现,五彩缤纷的样子,这里是1978年的春天了。
当时我写的是,在车上,有一对回沪的知识青年,他们侃侃而谈,然后互相依偎着睡着了。结果这句话要改成是,一路上他们兴奋地谈抓纲治国以来一年的大好形式。你说这可能吗?两个年轻男女怎么会在那儿谈抓纲治国的形式?这就是当时我们时代的局限,没有办法的。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一日,上海《文汇报》用一个整版刊登了7000余字的短篇小说《伤痕》。因为《伤痕》,当天的《文汇报》加印至150万份,有人说当时全国读者的眼泪流成了一条河。
卢:当时发完以后,我要买点报纸送人都买不到了。后来我一个同学刘开平陪着我骑着自行车跑了很多地方,最后从五角场,一个小邮局里面,把还剩一点的报纸全买了下来,大概是几十份报纸。
小说发表后,新华社、中新社播发新闻,全国二十多家省、市广播电台先后广播。法新社、美联社的驻京记者对外报道说,文汇报刊载《伤痕》这一小说,说明中国出现了揭露:"文革"罪恶的"伤痕文学"。
卢新华只用七八个小时一气呵成写就的小说,其实是一代人用十年的时间走过的青春,所以虽然他自己也说,当年的小说还有很多稚嫩之处,可它还是那么轻易地的扣动了一代人的心弦。"伤痕文学"以真实、质朴甚至粗糙的形式,无所顾忌地揭开"文革"给人们造成的伤疤,从而宣泄十年来积郁心头的大痛大恨。卢新华写的时候并没有原型,故事是虚构的,只是挑了一个再当年看来很普通的名字,小说发表之后不久,卢接到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信件,他们都觉得写的是自己的故事。而再这些信件当中,卢新华发现了一个真的叫王晓华的女读者,同名同姓同年出生,同样的遭遇的一个女孩。卢说,这或许是个巧合,但那个年代,这样的巧合恐怕并不再少数。
卢:她说,我不知道远在东海之边的你怎么这么清楚知道西北古城这一切。她觉得很奇怪。其实我想讲的故事肯定还有很多。
复旦大学24岁的一年级新生卢新华一夜成名,成为"文革"后首批中国作协最年轻的会员、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理事、上海市青联常委、第四届全国文代会代表。
卢:我每周在物理系二楼接待两次外宾。他们发现我讲得挺得体的,就老是叫我接待外宾。荣誉一下子全来了,到处是鲜花、掌声,到处喊我去演讲。
"伤痕文学"一词很快成为了追溯"文革"记忆的文学思潮的代名词,刘心武、王蒙、叶辛、王安忆、张贤亮等都是"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家,然而"伤痕文学"所具有的反思和批判精神与传统的讴歌、光明的文学创作主旋律相背,注定它自产生之日起,就争议不断。
卢:我一直是主张批判现实的。这些勋章对我的压力很大,使我写的有思想分量的东西发表很困难,即使我这样已经很有名的人也是比较难的。
编辑:
刘春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