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对啊，而且中国这个社会会将来有人说会变得有点接近美国的，其中一个理由在哪？就像你刚才讲的，为什么说多回家看看？这也是个社会现实，就是最近几年，中国那种离乡背井到第二个城市打工居住的情况越来越多，所以你刚刚说费孝通过去说那种三代的这种家庭结构。

许子东：正在逐步地瓦解。

梁文道：一直在瓦解。现在越来越多是老年父母单独在家乡，孩子已经除外打工，在外面结婚生子。那么他们就面对一个很大的困难了，一对都市白领，在一个城市里面打工，过春节了，放假了，就赶快回家。两夫妇回哪个家呢？就这边跑一炮，那边跑一炮，平常他为了工作，也不能老待在家乡里头陪着父母。能怎么办呢？

许子东：还有一个非常普遍的就是农民到了城里以后，适应城市生活方式以后，他也希望父母来享受。他觉得一个月的钱就抵父母一年在乡下种田了，然后就把父母弄到城里。他们也很富，然后这些父母农民到了城里就苦了。他虽然很感谢子女对他的这番心，可是城里的生活方式他哪里习惯？又没地方养鸡，没地方养猪，走出去就是一个市场。这种农民工的父母进城以后的处境，就是刚才讲费孝通这个原理是一层一层地被解掉。

窦文涛许老师总结出人生体会来了，你要爱谁，你就应该觉得欠他。

许子东：对。但是这个事情掉轨在哪里呢？你可以觉得你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是你的愿望对他不公，或者你一辈子欠着他。可是这话不能他来说，要是这个话他一说，事情就是一个小孩的角度来说，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你就欠了我。这性质又变了，这个情况又变了。

窦文涛：这么说，如果你的女儿骂你，你伤心吗？

许子东：那当然。

窦文涛：说你是个自私的父亲，你会有什么感觉？

许子东：我就想我是啊，是自私的父亲。

窦文涛：这个彻底。

许子东：这个是肯定的，这个自私是你绝对逃不了，我不能做极端自私，但是自私是绝对肯定的。你有这个小孩就是自私，你根本就没争得他的同意，接下来你走到哪里，他就跟着你转学校啊，你要去哪里，他就得适应情况，这些东西真的就是你心里没办法，你的人生有一份爱就会有一份欠缺。

梁文道：但是我们换一个方法来想你这个问题，刚才提到你和你父亲，对他的歉疚，觉得当年你看到他被人斗的时候，你什么都没做。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整个社会一直就存在当年那个状态底下这么下来，可能就是正常的了。在一个运动的状态底下，如果你父母亲被认为是无可救药的阶级敌人。

许子东：他们在我家墙壁上写着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就后来又个人跑来把它改了改，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造反，我就非常高兴，给一点出路了嘛。

窦文涛：给你出路了。

梁文道：就说你还能被教育。如果当时那个状况，没有变动，维持到今天，我们所有人跟父母的关系，感情就变了。所有这种你说的感情，他欠什么不欠什么，都是一个社会化的结果。不是天然的，天然的动物，比如动物要照顾自己子女这是个基因的作用，但子女要反过来报答父母的。

许子东：是社会的关系。

梁文道：对，这是社会的结果。因为你自然界你没看过有什么动物是照顾。

许子东：小老虎来感谢老虎。

梁文道：没有这回事的，除了乌鸦。

窦文涛：对。

梁文道：除了乌鸦之外，只有极少数的动物，对不对？

许子东：这我才想起来当初原来这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窦文涛：没错。

许子东：原来这是一个意识形态。

梁文道：所以当年的共产党的这个对人的改造运动是很彻底的。

许子东：取代了家庭。

梁文道：彻底取代原来的家庭的感觉。

许子东：但是这个绝不是一句口号，我下乡的时候，我父母要对我好一点，没用。可是毛主席给李清玲写了一封信，有一个很穷的知青，给毛主席写一封信说他很穷，毛主席就说，寄上300元，寥补无米之炊，此类事甚多，容后什么什么解决。就因为毛主席这个批示，我们知青就盖房子了。那真使我们当时感到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窦文涛：确实，那时候爹娘都不好使。

许子东：对，爹娘不好使，就是毛主席亲。所以这绝不是一句口号，这是社会现实。

梁文道：不是一句口号，他是真的想创造一种新社会，他是很彻底的要创造新社会。

窦文涛：对，它是人为的，但是也有可能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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