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8月18日《开卷八分钟》 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我有个朋友有个口头禅，他无论说什么事都喜欢加上“所谓的”这三个字，比方说我们提到某些作家，他就会说“所谓的那帮作家”或者“那帮所谓的作家”，要去吃午饭呢？他就说我们要去吃“所谓的午饭”。

他一直这么讲，我一开始还不大熟他的时候，我总以为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对所有的事情都带着这种嘲讽的口吻，后来我慢慢发现他并不是在嘲讽，他是很认真的在用“所谓的”这三个字，最后我终于搞懂了。他常常讲“所谓的”并不是真的把它当成一个嘲讽的那种语气来使用，而是因为他的语言贫乏就使用了这种口头禅，而且是过度的使用。

我们很容易在我们日常生活，尤其是今天在所有华人社群都能够看到类似的现象，就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口头禅是到处弥漫的。比如说什么“事实上”、“原则上”、“理论上”又或者我深恶痛绝的“性”字。比如说莫拉克台风在台湾造成很大破坏，这么讲不就得了吗？偏偏我们很喜欢说，莫拉克台风的破坏性很强，我在台湾。就是为什么要加个“破坏性”呢？“性”是很美好了，我们大家干嘛要破坏它呢？对不对。

说到这一点，我就要给大家介绍一本书就是台湾非常著名的，也许是台湾最重要的小说家张大春，他的《认得几个字》这本书。那么张大春在台湾已经开始有点像个老顽童这样的一个形象了。那么是全身技艺，文武双全，又做电台节目是个名嘴，同时过去也写非常多非常出色的小说，也写很多散文。那么最近几年，他还有个嗜好就是喜欢写旧诗，而且是用毛笔来写，他的字也好，诗也不错。那么他为了要跟大家解释，大家常问这个问题，你身为一个台湾现代小说的领军人物干嘛跑去写旧体诗呢？

我想这本书就是他的答案，就是《认得几个字》这本书是很好玩的一本书，他是个散文集，里面介绍了几十个字，这些字有很多是我们日常都已经很喜欢用的字，那么有些是我们不太熟悉的，比较冷门的字，他就针对每一个字去写一篇东西，但是他跟过去传统的要拿字来说故事，解释这个字怎么用的，每日一字式的东西是不同的。

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他试图一方面在解释这些字，另一方面在表达一种对教育的观点，最后同时是希望我们对文字本身恢复一种敏感，比如说我们在这本书的序言里面，他就说到我们常常误读、误写、误以为是，其深刻的心理因素是我们对于认字这件事想的太简单。生命在成长以及老去的同时，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某一个阶段或某些个阶段，所以我们认为认字这个活动应该已经轮到儿孙辈的人去从事、去努力了，往往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智开始萎缩，我们的语言趋于乏味，我们被口头禅包围乃至于侵蚀、吞噬，比方说我们很爱讲“所谓的”，还有“什么性”、“什么性”这一类的东西。

那么，然后他后面就提到，我发奋勤力学写了几年旧诗，目的就是为了重新认识一遍自己使用了几十年的字，每每夜灯独坐，越是朗读、临摹、体会、琢磨，越是觉得中国文字透过辗转相生的意义累计发展出“无字不成喻”的一套辨认系统。这也就是说透过写旧诗，因为要讲格律，因为要很精小的用字，因此你反而要对过去你所知道或不知道的字要有更深切体会，这个时候你就会琢磨到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喜欢比喻，这是因为我们的字，就像他讲的是“无字不成喻”的，就没有一个字是不带有喻的色彩在里面。

那么，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本书其实是一个对文字，他多重意义的一个重新的发觉，例如说“乖”这个字，那么在这本书里面，他常常是要谈到他怎么样教训他的孩子，他这两个孩子坦白讲也真的是很宝贝很可爱，哥哥叫张荣，妹妹叫张宜。我们可以看一下书里面有很多他们写的字，画的画，还有他们的照片。

看这个画，是他的女儿张宜画的画，一看这个画就知道是个很不满意的一个小女孩。那么，对于爸爸要她学认字这一点，大概有点不爽。那么，这是不是不乖呢？我们说回“乖”这个字。张大春就说到，常讲“乖”这个字，他说其实是个很不乖的字，为什么呢？他就举出跟孩子说这些话。《易经》里面有家道穷必乖的说法，所谓“乖”就是背离、违背、差异、反常、不顺利，其实我们都知道“乖”这个字在中国很多时候，我们是把它用作就是违反的意思，其实是非常不乖的，比如说固水至清则无鱼，政至察则众乖，就是政治你搞的监督老百姓太严密的程度的时候，老百姓就会反抗，就会违逆了，所以“乖”其实它原来的意思恰恰是不乖，为什么到了现在会有180度的转变呢？

那么张大春有个很特别的说法，他说我认为是一代又一代父母对孩子的背离、违背、无奈、叹息而来，当父母抱着好容易闹睡的孩子叹说“真是乖啊”的意思的时候，充满了疲累、怨怼和无奈。然后这会他就提到张荣，就是他儿子对他妈妈最新的承诺是这样的“到母亲节那一天，我会表现得乖一点。”然后他妹妹及时察觉这话很不寻常且牵涉到她的权益，马上严肃地问她哥：“我也需要这样吗”这是个很好玩的一对孩子。

然后这里面除了“乖”这个字，我们可以发现它多重的意义之外，还可以看到张大春提出对现在的我们很多去教导孩子学习的一些方法，他的一些看法是，觉得我们现在的方法是很不对，他对这些看法很不以为然，比如说他谈了“祭”祭拜的祭，他说“祭”这个字很好玩，他说小时候，他读《封神传》的时候，就常常想起来“祭”是个什么东西，是丢的意思，比如说我“祭”起个什么法器，就是抛出一个什么东西。

那么“祭”这个字，它原来在《封神传》有这个抛出的意思，演变出这样的意思而来，是每个小孩子读书自然读着读着，就能够学懂的，这是他们试制的权利，但是台湾居然有新版的《封神传》把“祭”全部就改成了“抛”，结果就使得他们对“祭”这个字原来有的意思，就完全萎缩掉了，这又是何苦呢？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认得几个字，是因为我们活在一个语言非常贫乏的年代，在这个年代里面，连我们的大脑都好像窒息了，我有必要透过认字来重新活络我们的脑筋，让我们的生命有更多更丰富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