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7月30日《开卷8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我过去几年偶尔断断续续的会想，到底什么叫做现代中国文学？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呢？是这样的，我们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我们今天说的文学跟古文所讲的文学完全是两码事，我们今天所讲的文学是一种艺术，是一种为了艺术而艺术，有它独立媒体的一种文字表达方式。但是古人所讲的文学，它包含的范围却非常非常广，因此我们就会注意到个很有趣的现象。像今天我们说一个散文家我们绝对不会把一个散文家，如果他万一是官员的话，他给上级领导打的报导，他去学校的演讲，他给别人写的悼词或者给别人写的书信，也纳为叫他的作品对不对？

但是你想想看我们今天称颂很多古代有名的文学作品就是这些东西，《出师表》是什么呢？对不对，所以说我们今天讲的文学很明显跟古文讲的文学有个很大的断裂，这个断裂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正因为出于这样的好奇，我最近看了一本几年前出的书，这本书叫做《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作者是陈国球，他是香港科技大学的中文系教授。这本书其实它是个论文集，里面有很多的文章都触及到我刚才所讲的问题。

其中一篇我觉得特别有趣，就是第一篇。文学立科《京师大学堂章程》与“文学”，这个题目是重要的，它之所以重要是在什么地方呢？我们要注意我们要了解现代中国跟古代中国其中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发生在清末明初那段时期，我们不只是生活方式变了、政治思想变了、社会生活变了，还有整个看世界的方法都变了。如果说我们仔细的看世界就需要动用各种的学问工具把它学术化的话，我们会了解到现代西方的学术体系跟中国原有的学术体系，两者是根本没有办法说在一块的。

过去中国人很简单，比如说用“四库”的说法，把所有的学问就分成经、史、子、集，但是我们现在有哪家大学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分系、分科的呢？相反的我们现在的大学分系、分科的方法，是个西式的分法比方说有数学系、有生物系、有历史系、有地理系、有政治学系，我们怎么样把这两套互不相干的东西并在一块呢？这时候我们就会注意到个现象，传统中国的这些学问在现在的大学是谁在研究呢？除了历史系的部分老师之外，主要是在中文系里面进行。也就是说整个国学那么庞大的东西，在今天被压缩到中文系里面去完成它，中文系表面上我们说它是个研究文学的东西，但其实它包含了大量古代非文学的东西，这个过程是怎么来的呢？

我们就看看这篇文章里面，他就提到当年京师大学堂，中国的第一所大学，清末要建立它的时候，梁启超是其中主要一个主导人之一。梁启超当时就不赞成把文学分科，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一个想法仍然是文学就是“词章之学”，他认为学这种东西它根本不构成一个学问，它不是独立的学问，它根本融合不进现代西方科学的体系里面，所以学文学的主要目的就只是让这些学生懂得用言语清晰的表达自己就够了。但是问题是后来这个京师大学堂在筹建慢慢设立的过程里面，它又有一个逐渐的演变，比如说开始出现了文学研究法这样的一个概念。而文学研究法里面设立的是什么？比如说像文字学、音韵学？而这些东西真正就是影响到了今天华人世界，所有的大学中文系都有文字、声韵、训诂之学，就是跟这个观念是有关的。

然后我们要注意到，在这个京师大学堂把中文或者文学立科的过程里面，起最重要的人物恰恰不是维新派的梁启超，而是比较传统跟保守的张之洞。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张之洞就发现到，我们现在筹建一个新式大学之后，原有的中国学问往哪儿丢呢？这是个问题，所以他就决定要用文学这个东西，去吸纳过去所有中国的学问，这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大学文学系的来源了。

另外一个要研究这种中国现代文学的改变跟出现，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要看文学史，为什么这么讲呢？但凡一个学科它研究的东西出现它自己的历史，那就表示这个学科才真正的独立起来了。例如说经济学要有经济学史，哲学要有哲学史这是很重要的。但是问题是我们刚才也讲了，古人所讲的文学跟我们今天讲的文学不同，我们今天讲的中国文学史怎么样去写古人那段呢？这时候就有个有趣的现象，这第一个用现代我们这种文学观念，去写中国文学史的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俄罗斯人，他是个汉学家，叫做瓦西里耶夫1880年出版《中国文学史纲要》是世界上第一部中国文学史，而中国人自己写的中国文学史，在很多后人看来其实反而及不上那个俄罗斯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讲的中国人写的第一部中国文学史，就是林传甲当年在京师大学堂教书的时候的国文讲义，后来以《中国文学史》为题出版的这部书了，这部书在新文学运动之后他们里面的健将，像郑振铎他们对他都没好话，他们的看法就觉得这个林传甲根本不懂什么叫文学，为什么会这么批评他呢？其实这就是个新旧文学观的冲突。我们看看林传甲，他这部文学史里面，他比如说在讲到庄子、老子这些东西的时候，原来京师大学堂的章程讲的很清楚，文学里面去讲这些东西跟哲学去讲不同的地方在哪儿？

哲学注重的是庄子的思想，他的毅力也就是中国传统的讲法，而文学去讲他的时候要注重他的是文章的部分，但是林传甲就觉得这怎么行，这怎么能割裂呢？从这一点上，他去讲文学史还讲到庄子思想的话，就注意到了他讲的这个文学观念是个比较传统的文学观念，跟我们现在文学是艺术的那种想法是截然不同。更妙的地方是林传甲的文学观极端保守，他把戏剧、小说全丢出去，全都不当成是文学的一部分，不把它们当文学来讲，这就是我们以前讲文学是一种斯文人的一个教育转化。而小说、戏曲这些东西是不入大雅之堂的，甚至当年的京师大学堂还下过禁令，就禁止学生阅读稗官小说。

如果学生连小说都不能买，不能看的话，你说文学又怎么能够研究这些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