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6月26日《开卷八分钟》文字实录:
梁文道:我们今天继续跟大家讲《我与父辈》这本书,在这本书里头阎连科他对他的父亲,对他的大伯、对他的四叔都做了非常深情的描述,他忆述起当年他自己的苦日子,忆述起老人家们他们的那种尊严,忆述起种种的农民,他们的生活,那种为了生存,在这个土地上面留下了血跟汗,同时还讲到他怎么样开始读书,怎么样开始写作,这么一个没机会念大学的一个年轻人在农村里头,他的日子是怎么过。
那么为什么要写这些呢?然后这里头比如说我们看这里头就有一段,他说现在大我5、6岁的发成哥,这个发成哥是他大伯的儿子,已经做了爷爷了,可他的子女们,那些出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一辈人,将无法明白他的父辈们是如何的为了生存而奋斗、为了婚姻而丢掉做人的尊严和舒展。也就是说他记录这些事情,一方面有点他像要在为自己还债,因为他早就许愿,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要为父亲写点东西,结果后来一拖拖了25年,终于知道他四叔也走,就他的这些父亲的几个兄弟们都走了之后,他就下定决心要写这本书,保留下这样的记忆。
而刚才我说到为了婚姻丢掉做人的尊严,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是这样,在农村里头我们知道你要谈婚姻的话,首先你得要有本钱,这个本钱是什么呢?比如说你家是不是有个好房子,你家有个好房子,你儿子才见得了人,人家才愿意把闺女嫁给你家当媳妇。所以要建房,而为了要建房这种东西,以前在农村房子都自己盖,建房这个东西真是一点都不容易,非常非常辛苦的。这里头就说到他大伯,总共有八个子女,你想想看,一个一个拉拔长大,一个个搞定,你该怎么搞呢?
当年大跃进,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们又是怎么样去活过来呢?这中间的辛苦真是不足为外人道。然后这里头就说到了,当年他的发成哥要跟别人谈婚论嫁相亲的时候,人家家里头就闲这家里头穷,闲这家人口多,闲这个瓦房不是瓦房,而是一堆红石头,因为他们去搬石头回来要盖地基,这个瓦房还没盖好。于是后来他大伯就因此率领一家人,就像我昨天讲的一样,每天真的是含辛茹苦的去拿石头、砍柴,一片瓦、一片砖的搭起了这么一座瓦房。
那么盖这个瓦房,他就说到,后来是怎么样,而且盖这个瓦房用的材料还得欠债,因为把一家十口人,平常还得吃,还得过活,平常一天在地里头种地种一天赚的是1毛钱,这怎么办呢?然后阎连科就讲,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宣布说,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而在新中国成立了二十几年后,一个北方乡村的农民站在他用一家人的血汗盖起的三间瓦屋的门口上,对他的六男二女的子女们说,房子盖起来了,债也欠下了,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的是人家的债,从明天起,我们一家人都重新去拉石头,卖石头,尽快把欠人家的债务给还上。
就是这样,这种话你想想看,是很简单的一些的中国做人道德原则,这本书里面对这些父辈的描述就是这样,都不是识字的人,都不是有学问的人,都不是有文化的人,但是有些非常简单的是非观,有时候他们教育子女的方法,在我们今天看来很不文明,很不科学,怀疑儿子偷了人家东西了,就暴打他一顿,真的是暴打。不分是非黑白的暴打,打完之后,到了晚上,这儿子坚决不认罪,再问清楚才确认他果然没偷。“哎”,叹一口气就摸摸他的头,都是这样的一个教育方法。但是阎连科回忆起来他多么盼望,他说,他父亲当年再好好打他,他觉得每次这么打他,他今天觉得就非常非常的安慰。
然后我们再看看,他提到他大伯,大伯虽然好赌,虽然是个好像没什么文化的人,但是在除了刚刚我们说的那种简单的道德原则,他信守道理之外,你看看他又是个如何宽厚的人。当年他大伯有个孩子,也是阎连科的一个弟弟,就说到去当兵,当兵当一个月大概有点儿受不了苦或怎么了,就上吊自杀了。杀了之后,而且还是隔了差不多半年家里头才收到消息,这里头肯定是有问题的。
如果这个问题追究下去,查下去的话,这个部队里头肯定有人要受罚,要被牵连出来的,结果他就说到,他大伯对这个事什么反应?一家人多难过,你想想看他大伯,为了这家里头的孩子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一个儿子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在部队里头了。然后他就问到他大伯,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去追究这事呢?然后大伯就居然对他说,他先问他大伯,铁成弟的事,就这样了结了?望着我,大伯沉默了长天长地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我道,去部队告他们,我知道会有人受处分,会把有的军官撤了职,可你弟弟死了,还能告活吗?处分了那些人,把那些军官撤职了,可那些班长和军官我问了,也都是从农村参军参到那里的,也都是家里无能无奈的,才不得不参军参到新疆的地界。人人都是从农村参军去政治前程的人,你弟已经不在了,我们就别去毁了那些人的前程了。
所以这就是他的父辈,为什么阎连科要记录他的父辈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后面他又提到他四叔,他四叔在城里打工,就是昨天我说去水泥厂打工,看起来日子过得比较鲜活,算是城里人,但是后来描述,这就是他前年去世的那位四叔,老年告老还乡,住在农村里的时候,却发现漂浮在半空,他到了城里打工,打得是最底层的工,仍然身上是农村人的习性,城里不把他当城里人。但是他穿着、偶尔带一件好衣服回来,扒下来送给自己的侄子们穿,家乡的人又觉得他真是城里人,日子过得真好。
这种人难道不就像我们今天到处可见的农民工嘛,永远悬浮在半空,而这种人,他怎么理解他的生活呢?阎连科这里面提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他说城里人把日子叫生活,乡村人把生活叫日子,似乎是对同一种状态的不同说法,本质差别却是有着天壤的不同,日子更多的含义是一天加一天,天天都是那样,单调、乏味、无奈、消耗人的生命,你无力改变,生活给人的感觉是丰饶、有色彩、有人气、有宽阔马路、明亮的路灯。但是到了最后,一个懂得这样子去过日子的人,他是一些多么顶天立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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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李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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