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6月5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在过去几年来，我们在全世界的各种的书市上头，包括我们中国自己很多的出版物上面，都常常看到谈记忆的书。然后大家很习惯讲，说记忆是一种责任。但是我们在谈记忆的过程里面，常常忽略了记忆的另一面是什么呢？就是失忆，就是遗忘。

我们常常以为遗忘是一种不好的事情，是一种很负面的东西，但是我们很容易就忽略了，原来遗忘或者局部的失忆，有时候是塑造记忆不可缺的一个要件。

这话怎么讲呢？我今天给大家介绍一本书，这本书叫做《Obivion》，失忆，作者马克-欧格，马克-欧格是一个法国非常有名的人类学家，那么他作为一个人类学家，跟一般人类学家不一样，他不是跑去第三世界去调查一些少数民族的生活状况，他就像现在很流行的那些都市人类学家一样，研究现代都市文明，尤其他强调自己不只是研究都市的人类学家，而且还是一个当代人类学家。所谓当代人类学家，不是活在当代人类学家，而是一个研究当代世界，我们现在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一个人类学家。

那么他之前出过好几本非常有名的著作，比如说谈现代的机场、火车、铁路这些特定的空间，他的性质。

那么在最近这一本他的近著，也是一本非常小的小书里面，他主要谈的就是，失忆、遗忘对于记忆的重要性，还有它在社会里面扮演的重要角色。

那么一开始呢，这本书的前言就有另一位学者，就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遗忘的重要性，我觉得这个例子非常好，我不妨在这里谈一下。就是我们知道阿根廷大作家，那位失明的大作家，博尔赫斯写过一篇很有名的短篇小说，叫做《弗尼斯》还有他的记忆。这个弗尼斯是什么人？博尔赫斯就虚构了这么一个人物，说这个人，他记性好到一个什么程度，任何东西，他看一眼，就能够把他看到的一切，乃至于上面所有的细节、纹理、色彩全部记下来。记到这个程度，他能够记住1882年的4月30号有一天早上，南方的天空上面，这个云朵的形状是什么，他能够记住。而且他还把这个形状，可以拿过来跟他的记忆中，别的类似的东西比较。比如说有这么一本书，他这个装订啊，是用了大理石去铺的，而这本书，他其实只看过一次，只翻过一次，他就记住了那个大理石的封面上面的纹样，跟那一天早上南方的云朵，很像。

他的记性好成这个样子，乃至于他能够记住某一天从早到晚发生的所有事情，有时候他自己会玩一个游戏，就是他坐在那边回想，某年某月某日那一天，我在干嘛呢？他这么一想，他就要花去一整天的时间去想，为什么呢？因为他记忆中的那一天，24小时，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记得很清楚，所以他光是回忆一天出了什么事儿，这个动作本身就已经要用一天的时间来完成了。

那么各位，你说这样的一个人，他记性好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好事呢？当然不是，为什么呢？弗尼斯他说，我的记忆就像一个垃圾袋一样，什么都记住，什么都装在里头，结果会产生什么效果呢？结果就是原来你记住的任何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平常我们忘记一些事情，记住一些东西，我们会觉得是一些有意思的，重要的东西我们才记住。如果你连旁边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记住的话，那么这样的记忆，有什么作用呢？

所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欧克这位法国人类学家，他要谈失忆的作用是什么？他讲，他现在要重点谈这个失忆，不是为了要贬低记忆，也不是为了要告诉我们回忆是可以忽略的，恰恰相反，他认为我们要首先注意到，在我们的记忆，在我们回忆往事里面，失忆他起到的作用是什么？

那这个作用到底是什么呢？他举了一个非常好的例子来说明，他说呢，这个首先我们要先从一个语言学上的角度来讲，就是从法文的字典里面，他说所谓的失忆是什么？失去记忆是什么？就是回忆的丧失。而回忆又是什么呢？回忆他指的很好玩，回忆不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留在我们脑海里面一些的印象，一些的迹象，这个东西叫回忆。也就是说失忆指的不是没有了过去的东西，而是过去的东西留在我们脑海中的这些印象，被我们遗却了，被我们失却了，被我们丢掉了一边去了。

然后呢，他就说到了，他就说这个，所谓的遗忘过去，就是什么呢？就是把一些，或者反过来讲，所谓的记住过去的东西，所谓的回忆，就像脑海里面的一丝丝的痕迹，这个痕迹呢，总是指示着一些，影射着一些，已经不存在的事物。就是一些已经过去的，不可能浮现的东西，但是他留下了一个痕迹，像衣服弄皱了，像路上的一个车的轮胎留下的轨迹一样，留在我的脑里面。

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就知道失忆是非常重要，因为假如没有失忆的作用，所有东西的痕迹都留下来，那么我们脑海中过去的东西，就变得不可分割了，不能够分离出来。

所以他讲什么，他说回忆过去，跟忘记过去，是就像在做一个园丁的工作一样，这两个东西合起来共同的去帮助我们作为记忆的园丁，怎么去选取，怎么样除草，怎么样去修理这个花圃，这个花园。那个记忆呢，就像是植物一样，他呢，会需要除草，他需要除虫，然后慢慢的成长起来，长出花朵。

人类的记忆又像海岸线一样，又像沙滩一样。而我们的遗忘，我们的失忆就像浪潮，不断的冲打这个起岸，侵蚀这个沙滩，才形成了这个海岸的轮廓，沙滩的形状，这就是所谓的回忆。

因此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失忆他起到的作用，就是让我们忘记某些东西，这时候，剩下来记住的东西，才是有意义的。

那么最后，他就把他这个话题，联系到我们最近常常喜欢讲的，所谓记住过去的责任，他说对一些浩劫的受害者来讲，记住过去绝对不是他们的责任。相反的，说不定他们还想忘记它，只有如此，他才能够活的下来。要是一个灾难的幸存者总活在过去的记忆之中，他是很难好好的活下去的，他不能够信任他现在的世界。相反的，恰恰是那些没有经历过浩劫的人，才有责任要去记住过去。那么这种责任，所谓记忆的责任，跟失忆的责任，就在这个情况下面，起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辩证关系。

《开卷八分钟》凤凰卫视中文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