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4月29日《开卷八分钟》文字实录：

梁文道：张爱玲的《小团圆》在出版前后，就有很多很多的争论，其中一个争论就是说，这本书到底该不该出呢？有很多人认为，她曾经写过信，给她的好朋友，也就是她把整个遗产都托付给她的那位宋淇先生，说这本书要销毁。但是后来我们看到呢，宋淇先生的公子宋以朗，在这本书的前面出版说明也讲的很清楚了，虽然她有这么一段话，但是后来我们又看到，她跟皇冠出版社，也就是她的出版社的编辑，还在讨论这本书的修改的进度，然后又说到，她不能够再对读者失言，说好要出，就得出。所以可见，出版这本书的决定还是站得住脚的。因此我并不是很赞成，有一些作家，或者有一些的朋友，他们说出版这本书是对不起张爱玲，要拒绝看，罢看，我觉得这倒不至于吧。

第二，就是有人就说，这本书到底是不是她的自传。因为张爱玲的研究，近年成为显学。那么我们中国文学界，有个很特点的一个情况，就是任何一种文学研究，我们很快把它往索引派的方向发展，比如说搞红学，基本上已经不是在研究文学了，不是在谈《红楼梦》的艺术成就，而是在谈曹雪芹的这个人了。那么所以同样的，最近研究张学，也是往这个方向发展。

那么这时候，这本书出来，对很多人来讲，是正中下怀，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本书里面的那些人物，简直是太能够跟张爱玲过往现实生活中出现过的人物，她的母亲，她的姑姑，然后她的弟弟，她的爸爸，她的老公胡兰成，然后甚至还有导演桑弧等等，全都能拉上关系，套进去。那么所以大家就把这本书当成一个自传来看，那么到底能不能够把它当成自传呢？这是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这本书到底写的好不好，有些张迷就看了，觉得很不满，觉得她写的并不好，为什么不好呢？主要是因为大家对张爱玲的那个印象，是停留在她30岁前后写的那批作品里面，那么那批作品，的确也是她最炫目的作品。就是说她的作品是到了后来，走了下坡了。

那么但是她前期的这些作品有哪些特点，特别吸引大家的注意，或者让大家喜欢她？比如说我们会注意到，她有很多非常出名的比喻，什么生命像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又或者是她很擅长，在把一些外在的景物的描绘，当成是一种内心的情感的映衬，这种写法。

但是这些写法写多了，如果她一辈子都这么写的话，那么这个聪明，就反而变成让人厌倦的炫学，一种炫才，非常的耀目，但是她也可以是很空洞的。因此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晚期的张爱玲，并不像大家所说的是退步了，而是不同了。

同时呢，我觉得《小团圆》这本书，真的就是她的一生作品的集大成，没有了早年常见的那种文笔。但是我觉得她并不是写烂了，而且反而是写好了。比如说从一点来讲，很多评论家，就说这本书写的不好，就在比如说头两章，第一章，讲她在港大念书的时期，第二章讲一些家庭关系。这两章出现的人物之纷杂、烦乱，叫人目不暇接。这一头才刚有个人上完场，唱几句戏，那一头，又有个人上来，而有些人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一段与一段之间，又好像很不衔接。

更麻烦是她家，她家里面这些人物的称谓也很乱，比如说这个也是大爷，那个也是大爷。但是原来这个大爷，还不是同一个大爷，到底你说哪个大爷呢？听了就让人想骂粗话了。

但是在我看来，这些背景的描述，都非常的重要，因为在这些背景描述里面，张爱玲要让我们看到，是九莉这个人物，假如我们真把她当成自传来看，也就是张爱玲这个人，她不同的人际关系里面，她怎么来行事，她怎么反应。而这种行事反应，我们总结出一个特色，是一种非常疏离的，自私的，非常的清楚的，非常的计算的，人跟人之间那种较量，不只是一种现实名声、地位财富的较量，还是一种聪不聪明的较量。这整个九莉就是一个很可怕，很冷的一个人。她其实要让我们看到，这个人物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呢？我们举一些例子来看，比如说这本书里面，有一段就提到，她呢，在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她管她母亲，她的母亲就来了，一起来香港来看她，来看这个九莉，叫做瑞秋，这个母亲就来看她。那么看她，而且这个时候，因为学校放暑假，那么整个宿舍，不能光为九莉一个人开着，所以呢，她母亲就把这个九莉寄托到修女们的修道院去。

但是呢，没想到这么做看起来好像是给不起钱，对不对？那么省点钱。但是没想到，这个瑞秋来到香港，居然是住浅水湾饭店，是香港当年最贵的一个饭店。

然后这时候呢，就使得这个情况稍微有点尴尬了，然后这个亨利，这个她说那个修女叫亨利妈妈，亨利嬷嬷就送她们，一路下去，那么让这个九莉去送她妈妈上车，回酒店。然后跟着她要回头，回到修道院。我们看这段，她怎么写。她说九莉怕跟亨利嬷嬷一块上去，明知她绝对不会对她说什么，但是自己多送几步，就是送妈妈多送几步，似乎也是应当的，因此继续跟着走。

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见马路了。看见马路有什么问题呢？因为她知道有人，是有一个男人，开着车送她妈妈来的，这个男人跟她妈妈，当然有不寻常的关系。而现在看到马路了，就快看到那个车子了。但是对街有辆小汽车，当然也许是对门那家的，无论如何，她就站住了。

你看这个写法，就是说她一方面，她是送妈妈，送妈妈本来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张爱玲的笔下，送妈妈是一个要表演给修女看的行为，就是你妈来看你了，你不去送她，这不是很怪吗？所以她会说，我应该要多送几步。所以她不想再让她，自己再走前一步，要不然就会看到她妈妈那个情人，就止在这里。

这本书里面，这样的一种描写，当然是很标准的张爱玲，就是内心的这种计算，对人情之间那种非常历练的一个观察跟想法。怎么一个念大学的小女孩，会懂得这么多，甚至我们在第二章又看到，她更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很懂事，懂事的可怕的一个孩子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牵涉到这本书，为什么，我们说它是个自传体小说，或者小说化的自传，这样的一个原因了。为什么她要写这样的一本书呢？通过这本书，她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呢？那么我觉得这个问题呢，就牵涉到整个《小团圆》的用心所在，我们明天继续跟大家接着谈。